理智与情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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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相反。”埃丽诺答道,一面意味深长地望着玛丽安。
“就这个问题而论,”爱德华说,“我在见解上完全站在你这一边,但在实践上,恐怕更倾向你妹妹。我从来不愿唐突无礼,不过我也实在胆怯得出奇,经常显得畏畏缩缩的,其实只是吃了生性欠机灵的亏。我时常在想,我准是天性注定喜欢结交下等人,一来到陌生的上等人之间就感到局促不安。”
“玛丽安没有羞怯可言,不好给自己的不注意礼貌作辩解。”埃丽诺说。
“她对自己的价值了解得一清二楚,不需要故作羞愧之态,”爱德华答道,“羞怯只是自卑感引起的某种反应。倘若我能自信自己的仪态十分从容文雅,我就不会感到羞怯。”
“可是你还会拘谨的,”玛丽安说,“这就更糟糕。”
爱德华不由一惊。“拘谨?我拘谨吗,玛丽安?”
“是的,非常拘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爱德华红着脸答道,“拘谨!我怎么个拘谨法?你叫我对你说什么?你是怎么想象的?”
埃丽诺见他如此激动,显得很惊讶,不过想尽量一笑了之,便对他说:“难道你不了解我妹妹,还去问她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她把所有说话没有她快、不能像她那样欣喜若狂地赞赏她所赞赏的东西的人,一律称之为拘谨?”
爱德华没有回答。他又完全回到严肃和沉思的情态,呆滞地坐在那里,半天不作声。
第十八章
埃丽诺看到她的朋友闷闷不乐,心里大为不安。爱德华的来访给她带来了非常有限的一点欢快,而他自己似乎也不十分快乐。显而易见,他并不快活。她希望,他能同样显而易见地依然对她一往情深。她一度相信自己是能够激起他的这种深情的。可事到如今,他是不是仍然喜爱她,似乎非常捉摸不定。他刚才的眼神还是脉脉含情的,转瞬间却又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对她冷淡起来。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其他人下楼,他就同埃丽诺和玛丽安一起走进了餐厅。玛丽安总想极力促进他们的幸福,马上离去,留下他们两个。但是,她上楼还没走到一半,便听到客厅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是爱德华走了出来。
“既然早饭还没准备好,”他说,“我先到庄上看看马,一会儿就回来。”
爱德华回来后,又对四周的景致重新赞赏了一番。他往庄上走时,山谷很多地方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村庄本身所处的地段比乡舍高得多,周围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使他为之心醉神迷。这是个玛丽安肯定感兴趣的话题,她开始叙说她自己对这些景色如何赞赏,同时详细询问哪些景物给他的印象最深。不料爱德华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不要细问,玛丽安——别忘记,我对风景一窍不通,要是谈得太具体了,我的无知和缺乏审美力一定会引起你们的反感。本来是险峻的山岭,我却称之为陡峭的山岭,本来是崎岖不平的地面,我却称之为奇形怪状的地面;在柔和的雾蔼中,有些远景本来只是有些隐约不清,我却一概视而不见。不过,对于我的诚挚赞赏,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我说这地方非常优美——山高坡陡,佳木成林,峡谷幽邃,景色宜人——丰美的草地,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几幢整洁的农舍。这正是我心目中的美景,因为它将优美和实用融为一体——这里大概还称得上是风景如画吧,因为连你也称赞它。不难相信,这里一定是怪石嶙峋,岬角密布,灰苔遍地,灌木丛生,不过这一切我概不欣赏。我对风景一窍不通。”
“这恐怕是千真万确的,”玛丽安说,“但你为什么要为之吹嘘呢?”
“我怀疑,”埃丽诺说,“爱德华为了避免一种形式的装模作样,结果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装模作样。他认为,许多人喜欢虚情假意地赞赏大自然的美丽,不禁对这种装模作样产生了恶感,于是便假装对自然景色毫无兴趣,毫无鉴赏力。他是个爱挑剔的人,要有自己的装模作样。”
“一点不错,”玛丽安说,“赞赏风景成了仅仅是讲些行话。人人都装作和第一个给风景优美下定义的人一样,无论是感受起来还是描绘起来,都情趣盎然,雅致不凡。我讨厌任何一种行话,有时候我把自己的感受闷在心里,因为除了那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之外,我找不到别的语言来形容。”
“你自称喜欢美丽的景色,”爱德华说,“我相信这是你的真实感觉。然而,反过来,你姐姐必须允许我只具有我所声称的那种感受。我喜爱美丽的景色,但不是基于风景如画的原则。我不喜欢弯弯扭扭、枯萎干瘪的老树。它们要是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我就更赞赏它们了。我不喜欢坍塌破败的乡舍,不喜欢荨麻、蓟花、石南花。我宁愿住在一座舒舒适适的农舍里,也不愿住在一间岗楼上——而即使天下最潇洒的歹徒也没有一伙整洁、快活的村民使我更喜爱。”
玛丽安惊异地望望爱德华,同情地瞧瞧姐姐。埃丽诺只是哈哈一笑。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谈论下去。玛丽安默默沉思着,直至一个新玩意儿突然攫住了她的注意力。她就坐在爱德华旁边,当爱德华伸手去接达什伍德太太递来的茶时,他的手恰好从她眼前伸过,只见他一根指头上戴着一只惹人注目的戒指,中间还夹着一绺头发。
“爱德华,我以前从没见你戴过戒指呀,”她惊叫道,“那是不是范妮的头发?我记得她答应送你一绺头发。不过,我想她的头发更黑一些。”
玛丽安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心里话——可是,当她发现爱德华给她搞得不胜难堪时,她又对自己缺少心眼感到恼火,简直比爱德华还恼火。爱德华满脸涨得通红,不由得瞥了埃丽诺一眼,然后答道:“是的,是我姐姐的头发。你知道,由于戒指框子的投光,头发颜色的浓淡程度看起来总有变化。”
埃丽诺刚才触到了他的目光,同样显得很尴尬。霎时间,她和玛丽安都感到十分得意,因为这头发就是她埃丽诺的。她们的结论的唯一区别在于:玛丽安认为这是姐姐慷慨赠送的,而埃丽诺却意识到,这一定是爱德华暗中耍弄什么诡计,偷偷摸摸搞到手的。不过,她无心把这看成一种冒犯,只管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立即转换了话题。但她暗中却下定决心,要抓住一切机会仔细瞧瞧,以便确信那绺头发和她的头发完全是一个颜色。
爱德华尴尬了好一阵工夫,最后变得越发心不在焉。整个上午,他都一本正经的。玛丽安严厉地责怪自己说了那番话。然而,假如她知道姐姐一点也没生气的话,她会马上原谅自己的。
还没到中午,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便听说乡舍里来了一位绅士,连忙赶来拜见。约翰爵士在岳母的帮助下,不久便发现:费拉斯这个姓的头一个字是“费”,这就为他们将来戏虐痴情的埃丽诺提供了大量笑料。只因刚刚认识爱德华,才没敢立即造次行事。然而,事实上,埃丽诺从他们意味深长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们根据玛格丽特所提供的线索,已经洞察内情了。
约翰爵士每次来访,不是请达什伍德母女次日到府第吃饭,就是请她们当晚去喝茶。这一次,为了盛情款待她们的客人,他觉得自己理应为客人的娱乐做出贡献,于是便想两道邀请一起下。
“你们今晚—定要同我们一起喝茶,”他说,“不然我们将会寂寥寡欢——明天你们务必要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因为我们要有一大帮客人。”
詹宁斯太太进一步强调了这种必要性。“说不定你还会举行一次舞会呢!”她说。“这对你就有诱惑力啦,玛丽安小姐。”
“舞会!”玛丽安嚷道。“不可能!谁来跳舞?”
“谁?噢,当然是你们啦,还有凯里府上的小姐们,惠特克斯府上的小姐们。怎么!你认为某一个人(现在且不说出他的姓名)不在了,就没有人能跳舞啦!”
“我衷心希望,”约翰爵士嚷道,“威洛比能再回到我们中间。”
一听这话,再见到玛丽安羞红了脸,爱德华产生了新的怀疑。“威洛比是谁?”他低声向坐在旁边的埃丽诺问道。
埃丽诺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玛丽安的面部表情更能说明问题。爱德华看得真切,不仅可以领会别人的意思,而且还可以领会先前使他迷惑不解的玛丽安的面部表情。等客人散去后,他立即走到她跟前,悄声说道:“我一直在猜测。要不要告诉你我在猜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我告诉你吗?”
“当然。”
“那好,我猜威洛比先生爱打猎。”
玛丽安吃了一惊,显得十分狼狈,然而一见到他那副不露声色的调皮相,她又忍不住笑了。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
“哦!爱德华!你怎么能这么说?不过,我希望那个时候会来到……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对此我并不怀疑,”爱德华回答说,对玛丽安的诚挚和热情大为惊讶。他本来只是想根据威洛比先生和玛丽安之间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关系,来开个玩笑,以便让大伙开开心,否则他是不会冒昧提起这件事的。
第十九章
爱德华在巴顿乡舍逗留了一个星期。达什伍德太太情真意切地挽留他多住几天。怎奈他好像一心想做苦行僧似的,偏偏在与朋友们相处得最愉快的时候,执意要走。最后两三天,他的情绪虽说依然时高时低,却有很大改观——他越来越喜爱这幢房子及其环境——每当提起要离开总要叹息一声——声称他的时间完全是空闲着的——甚至怀疑走后不知到何处去——但他还是要走。从来没有哪个星期过得这么快——他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他反反复复地这么说着,也还说了其他一些话,表明他感情上起了变化,先前的行动都是虚假的。他在诺兰庄园并不感到愉快,他讨厌住在城里,但是他这一走,不是去诺兰庄园,就要去伦敦。他无比珍惜她们的一片好心,他的最大幸福就是同她们呆在一起。然而,一周过去他还是要走,尽管她们和他本人都不希望他走,尽管他没有任何时间限制。
埃丽诺把他这些令人惊讶的行动完全归咎于他的母亲。使她感到庆幸的是,他能有这样一位母亲,她的脾性她不甚了解,爱德华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可以到她那里找借口。不过,虽然她失望、苦恼,有时还为他待自己反复无常而生气,但是一般说来,她对他的行为总是坦率地加以开脱,宽宏大量地为之辩解。想当初,她母亲劝说她对威洛比采取同样的态度时,可就费劲多了。爱德华的情绪低落、不够坦率和反复无常,通常被归因于他的不能独立自主,归因于他深知费拉斯太太的脾气和心机。他才住了这么几天就一味地坚持要走,其原因同样在于他不能随心所欲,在于他不得不顺从他母亲的意志。意愿服从义务、子女服从父母的冤情古已有之,根深蒂固,实属万恶之源。她很想知道,这些苦难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种对抗什么时候能休止--费拉斯太太什么时候能张望改邪归正,她儿子什么时候能得到自由和幸福。不过,这都是些痴心妄想,为了安慰自己,她不得不转而重新相信爱德华对她一片钟情,回想起他在巴顿逗留期间,在神色和言谈上对她流露出来的任何一点爱幕之情,特别是他时时刻刻戴在手指上的那件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