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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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轰雷,李澳中顿时呆若木鸡。白长华!神农镇,那个笔记本的主人也叫白长华!他追查得家破人亡的人就叫白长华!她爸爸?没有任何征兆,这个离奇的世界。
李澳中突然想痛哭一场:我他妈早该想到的,早该联系一下的。她姓白,她爸爸对神农镇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在此投资……谁想得到呢!
“李先生,您怎么在这儿?”段总领着人急匆匆地走来。
“没什么。”李澳中定定神,“麻烦你帮个忙,让人把车后备厢里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取来。”
“噢……”段总不解地眨眨眼,也不问,拔通司机的手机吩咐了他,“咱们先上去吧,司机一会儿会送过来的。”
李澳中点点头,和段总等人乘电梯上了六楼癌症专区北——608病室,这里是一个豪华单人病房。其余人留在门外,段总陪李澳中进去了。雪白的病床上,躺者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鼻子上罩着氧气罩,眼睛里含着笑意,注视着坐在床边的白思茵。白思茵也不哭了,握着老人的手,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爸爸,我真不是吹牛!您这个女婿比我说的还好,绝对是万里挑一,绝无仅有。一见他,您就会觉得以前您强行推销给我的小男生们成了刚出笼的豆腐。哎……他来了。澳中,快过来!”
李澳中老大不好意思,比面对举着炸药包的歹徒还要紧张。他毕竟曾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父亲。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爸爸!”
刚一出口,李澳中突然一阵颤栗,仿佛一道闪电,从裂开的黑暗天宇里迸出击中了他。他有了一种归宿的感觉。似乎这个老人,就是他长久要追求的幸福;似乎这一声“爸爸”,是他梦中无数次呼喊的声音。难道这是我真正的幸福?难道思茵早已注定是我永恒的妻子?
老人黯淡的眼神中突然爆发了光彩,他艰难地抬起手,示意护士取下氧气罩。护士仔细检查了一下各种仪表,关掉氧气,摘下罩子。
“来……来……孩子,让我摸摸你……”老人说。
李澳中蹲下身,老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额头。冰凉。僵硬。引起一阵颤栗。老人的手顺着他的脸缓缓滑下,停留在脸颊那块狼咬的疤痕上。“你……受了很多苦。”老人说。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长大了就干刑警。”李澳中声音哽咽,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老人的眼角也湿润了,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倾斜的眼角慢慢淌下。白思茵哭了,段总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递过一块纸巾,自己却忍不住眼角湿润。
“你今年多大?父母还好吗?”老人问。
“我三十六岁了。父母早就去世了。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也死了。儿子死后妻子和我离了婚。”李澳中埋头痛哭,泪水湿透了老人的手掌。
“好孩子。”老人摸索着他硬如铁丝的头发,“你会幸福的。我把思茵交给你了,你们会幸福的。一切不幸都会过去的。”
“白老爷子。”护士笑嘻嘻地说,“您不要多说话,还是歇歇吧!这几天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一家人团聚。”
“谢谢你,小苏。”老人微微一笑,“我的身体我清楚,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的乖女儿,好女婿都在,我想多说会儿话。一日长于百年。我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爸爸,我想问您一件事。”李澳中踌躇半天,终于遏制不住那谜一样的诱惑。
老人点点头。
“您是不是神农镇人?”
“神农镇……”老人慢慢地重复,仿佛在咂摸一种滋味,“是。我是神农镇人。很久了,我从来不愿意承认,就连思茵也不知道。我从来也不去想它。现在无所谓了,我只愿去见那里的鬼,不愿去见那里的人。”
“那么……您认不认识这两本笔记?”李澳中从公文包里取出锤子,白思茵等人不解地望着。
“这是我的!”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它,惊讶地说,“这里本怎么会到了一块儿?又到了你手里?”
李澳中把自己得到笔记本的经过讲述了一遍。老人露出震惊的表情,喃喃地说:“巧合,巧合。我本以为,那些罪恶和那些痛苦我都已经忘掉了,我背了它们太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犯了那么重的罪孽,我曾经不知道拿什么来赎,几乎迷茫了一辈子,可现在,”他的眼光缓缓地掠过李澳中和白思茵,欣慰地咧开了嘴,笑了,“我终于可以不后悔了。从前我曾经后悔过,今天看到了你们,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正确,我绝不后悔。林茵和她的父亲会明白我的,也会明白卢婶的。三十年了,看到你们的幸福,他们应该明白了……”
声音越来越低,老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就在白思茵憋在喉咙里的哭喊崩裂出来的时候,老人的右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钥匙,抖抖索索地伸向李澳中。伸到了半截,手臂颓然垂下。
“爸——”白思茵惊叫着扑了上去。护士急忙进行辅助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他们俩的手,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望着李澳中,一字一句地说:“给……给你!我……我要去……去告诉他们……我……我永不后悔——”苍白的头颅歪在了枕头上。
李澳中呆呆地看着那双永远闭上的眼睛,耳边,白思茵崩裂般的哭声把他带进了一种恍惚的境界,似乎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眼前发生的只是亲人的辞世这种一代又一代的轮回;又好像他仍在神农镇,只是偶然见证了一个陌生的老人走完他的一生……
李澳中惊讶地望着哭泣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没能理顺这个老人的死亡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我是在哪里?
3
白长华留给李澳中的钥匙是一个密码箱,打开后,里面只有一本陈旧泛黄的笔记本。红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毛泽东头像。李澳中知道,这是第三本笔记,也是最后的一本,所有的秘密都回在这里揭开。
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李澳中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一个孩子,即将打开一份巫师送来的礼物。
一个人面对这座原始的大山,我才领会到了整个世界的沉默。我孤独地走,常常走得泪流满面。听着成片的山林在风中碰撞,此起彼伏的鸟兽声相互应和,我懂得了身为一个人的不幸。那就是他不能离开他的同类,无论他们如何地凶残、险诈,他只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和他们在人的世界里追逐。
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日落,我终于看见了那座匍伏在山脚下的小镇,冰冷,阴暗,毫无声气。我在丹河的流水中一照,自己已经蓬头垢面,须发纠结,成了一个野人。
我吃完身上最后一块熟狍子肉,休息到半夜,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沉睡中的小镇。对这个小镇,我实在太熟悉了,它的地下就是我的王国。我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找到地道的入口,打开手电筒,摸索着寻找通往林茵家的方向。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地道里阴寒彻骨,幽深的通道在月光下一点点地撕裂,我感觉像是走向一个坟墓,四壁的压抑几乎要压碎我的身体,那种窒息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过。
我忽然感到,这个地下已经不适合我生存。因为它经过了修缮,潮湿、积水的地面变得平整、干燥,过于狭窄的洞壁也被削宽,地道内泛滥着新的泥土气息。一定有很多人曾经对地道进行了探索,并在里面劳作。那些在地道里的人呢?我的心里涌起浓浓的恐慌,仿佛一只洞穴里的老鼠,突然被掀开了洞穴上的地皮,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决定去找沈福来、罗大眼他们。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见了那团微弱的灯光。有些奇怪,他们聚居的地方人更多了,却更寂静了。凹室里,人们沉默地坐卧着,有的搂着自己的孩子,有的搂着自己的女人,我经过的时候,一双双麻木呆滞的眼睛一闪而逝。我似乎感觉到有种不太协调的地方,这些人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
我找到沈福来的凹室,沈福来正躺在一张破凉席上,昏暗里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只看见两只眼睛在闪着光。他听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没有一点反应,直到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慢慢地说:“没有东西吃了,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种不同?”
沈福来慢慢转过脸:“白长华?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了起来,“你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你的马灯拿过来,照着我的脸。”
我惊讶得拿过马灯,灯光笼罩在他的脸上,顿时我惊叫一声,手臂一阵颤动,摇晃的灯光照见了他的脸,那脸上……不,具体说是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点奇怪,——他黑色的瞳仁呢?我看见的,是几乎占满整个眼珠的眼白,仿佛死鱼翻起的肚皮,在灯下闪着阴森诡异的光。而常人几乎占了半个眼睑的黑色瞳仁,他只剩下了小小的一粒,像是眼睛里的一颗黑痣,看上去让我毛骨悚然。
“看见了吧?”沈福来叹息着,“不是我一个人变成这样,很多人。你知道吗,很多人啊!前不久,地道里忽然来了很多逃难的人,地面上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内一下进来好几百人。他们一进来就带来了灾难,过了几天,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病变,有的人眼里的瞳仁不见了,有的人四肢肿大,肿了几天就全身骨瘦如柴,还有的人身上甚至长满了灰斑,像蛇的鳞片。”他呜呜地哭泣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仅仅想活命啊!仅仅想生存啊!”
他一哭,其他凹室里的人纷纷向这里看了过来,麻木的脸,眼睛里大面积的眼白,缩小的表达不出一点感情的瞳仁,还有骷髅般的骨架。那一瞬间,我仿佛面对着一群地狱里的鬼魂,恐惧的感觉让我全身抽紧,险些连马灯也拿不住。
我焦急地问道:“地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福来哭了片刻,慢慢躺回了地上:“不知道,没人敢去地面上看。从上面下来的人一来到地底就好像失忆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镇子里发生的事。他们害怕去想。唉,咱们在地道里生活了多久了?一年?两年?……我也不知道。地面上的东西忽然变得很模糊,我常常感觉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这样子生活在地底下。长华啊,咱们是因为什么住到地道里的?我怎么总是想不起来?”
我向他解释了一下丹河水被新抗生素污染的事,这我早就跟他们讲过。
“我们的眼睛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沈福来白花花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你好好的呢?”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自己悲哀地亲身经历了一场人类基因变异的过程,眼睁睁的看着人类身体在污染的水源下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我不知道。”对沈福来的疑问我也不大明白,我也喝过丹河的水啊。
“那你为什么不发病!”沈福来恶狠狠地瞅着我,仿佛露出一种狞笑。
“我……”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确,都是喝着丹河的水,可有些人并没有发病,这个问题恐怕只能林幼泉来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