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枭(方白羽)-第2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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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牵挂。”
任天翔心中暗自唏嘘,不过想起妹妹的大仇,他淡淡道:“她答应过我,这辈子不再见那个男人,看来还算守信。这里的庵主………可曾回来?”
“你是说白云庵的庵主静闲师太?”上官云姝忙问,“她前几天刚回来过,不过三天前又离开了白云庵。”
“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任天翔忙问。
上官云姝想了想,迟疑道:“她没说去哪里,不过我我好像听她提到过,要去前山的阳台观拜见司马道长。”
“司马承祯也回来了?”任天翔一惊,沉声道:“正好我也早就想拜见他,就先去阳台观一趟。”
众人离开白云观,直奔前山的阳台观。任天翔心中有无数疑惑,想要当面质问司马承祯。他知道从血缘上来说,司马承祯或许是自己的爷爷,但从感情上来讲,她依然将之视为一个隐藏极深的千门奸雄。任天翔对这个爷爷和他所代表的千门隐势力并不了解,虽然褚刚知道不少千门的秘密,但他从未向外人提起过,任天翔也不好向他打听。司马家毕竟是褚刚的旧主,即使他脱离了司马世家,以他的为人也不会泄露司马家和千门的隐秘,所以任天翔只能靠自己的目光去发现。
阳台观依然还是老样子,也想是因为隐在深山,它并没有遭到战火的波及。这八卦阵对心术日见精深的任天翔来说已经构不成任何障碍。她率众人穿过竹林来到门前,怀着复杂的心情轻轻地叩响门扉,立刻又小道童迎来出来,笑道:“家师正在藏书阁等候公子,公子请随我来。”
众人对司马承祯这种未卜先知的本来惊异不已,只有任天翔不以为意地问:“道长知道我要来?”
小童微微笑道:“家师知道公子这几天大概会登门拜访,所以早就让弟子在此恭候,并吩咐说只要公子登门,就让你去藏书阁相见。”说着他有些抱歉的对义门众人摊开手,“不过家师并没有说接到公子的随从,请大家就在客堂奉茶吧。”
在任天翔正要举步,雷漫天忙小声提醒:“公子小心有诈,还是带两个兄弟一起去吧。”
任天翔不以为意地笑道:“司马道长天下名人,即使有诈也决不会用粗劣的手段,你们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随小道童来到后殿的藏书阁,任天翔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慨,他记得在这里他第一次认真读书,并接触到诸子百家的学说和思想,这里堪称是他最早的思想启蒙殿堂。
怀着几分复杂的心情,任天翔缓步进入大门,被小道带到最里面一间书房。这里曾是他第一次刻苦读书的地方,此刻之间一仙风道骨的老道居中而坐,正捧着一卷古旧的经卷聚精会神地研读。只有任天翔知道,在这副仙风道骨的外貌之下,是满腹的诡诈心肠,因为他不仅是名满天下的道门第一人司马承祯,也是千门世家的隐秘传人。
听到小道童的禀报,司马承祯抬起头来,对任天翔示意:“坐!”
任天翔在他对面坐下,小道童悄然告退。房中就只剩他们两人,就见司马承祯缓缓合上古卷,轻叹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将墨家古卷藏在了这里,最明显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此话果然不假。”
任天翔已经认出,书案上那些羊皮古卷,正式自己藏在这里的墨家经典,几乎一卷不落。他淡淡笑道:“我当初曾想过将这些古卷全部烧毁,但又觉得墨子这些遗著,除了有教人打仗的兵法武功,更有揭示世界之规矩的专著。这不仅是墨家的精神财富,也是所有人的共同财富,所以我才保留了下来,藏在这座搜罗了诸子百家各种典籍的藏书阁种。”
司马承祯颔首叹道:“你没有做错,不然我今天就看不到这些失落千年的旷世之作。老夫一生从不服人,在读了这些千年前的典籍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墨子真是一代天才,即使不是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
任天翔闻言笑道:“既然你如此推崇墨子,何不依照他的精神来行事?任何时候做一个墨者都不算晚,如果这世上墨者多一些或许可以少很多流血和冲突,多一些和平和安宁。”
司马承祯哑然失笑:“没想到你竟反过来劝老夫,真让人哭笑不得。只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任天翔正色问:“何为其二?晚辈愿闻其详。”
司马承祯反问道:“墨门与千门,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孰高孰低?”
任天翔想了想,答道:“墨门以义立世,千门以利为先。墨者天下为公,千者一意谋私,高下立判,不言自明。”
司马承祯哑然笑道:“原来在你心目中,为公就是高贵,谋私就是低贱?那你如何理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任天翔沉吟道:“那是指天地无情,对万物一视同仁;圣人也许需无情,对百姓一视同仁。这是老子道法自然地体现,也暗合墨门的公平原则。”
司马承祯颔首道:“既然是道法自然,那什么是最大的自然?”
任天翔哑然,“自然”是老子多次在典籍中提到的一个词,似乎是不言自明,但真要让任天翔用一句话来概括,他却突然感到有些词穷。他想了想,虚心道:“我说不上来,还请前辈指教。”
司马承祯缓缓道:“日夜更迭是自然,生老病死也是自然,就连人分男女、分善恶、分公私也是自然,不过这些都只是这个世界的表象,掩盖在这个表象之下的相互对立和相互依存,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自然。”
任天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司马承祯所说的道理十分浅显,但却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和总结过的普遍规律。
见任天翔露出深以为然的眼神,司马承祯继续道:“对于人来说,有公就有私,有义就有利。这俱是人性的自然,是人性的不同侧面,你能想象一个只有公心而无私念,或一个只讲公义而不言私利的人吗?”
任天翔点点头:“你是想说墨家之义与千门之利,其实都是人的一种自然本性,无所谓高低贵贱或融入优劣之分?”
司马承祯对任天翔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荀子认为人性本恶,你认为他们谁更接近自然和真实?”
任天翔想了想,沉吟道:“善恶只是人们的一种粗略划分,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标准,所以我认为孟子和荀子的话都有失偏颇,其实人性无分善恶,都是本性的不同表现。”
司马承祯扼腕叹道:“你能超越善恶看待人性,难道就不能超越善恶看待义与利或公与私?舍身求义是墨者的追求,钻营逐利是人的本能,以老子暑期自然的观点来看,你能说他们究竟孰高孰低吗?”
任天翔答不上来,他第一次感觉司马承祯的话,像重锤一样砸破了他曾经坚信不疑的信念。这个世界既然有白天,自然就有黑夜,有一心为公的墨者,就一定会有转谋私利的千门。它们是铜板的不同侧面,谁也离不开谁,也就无所谓谁高尚谁卑劣。
“你是想说义门与千门,其实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别?我身为司马世家一员,理应为家族利益做事?”任天翔淡淡问,“你要我放下心中之义,追求个人最大的利益?”
司马承祯没有直接回答,却微微叹道:“看来瑜儿已经将你的身世告诉了你,你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出身的来历,难道不该为祖先的梦想奋斗,却要执迷于做个不相干的墨者?”
任天翔想了想,淡淡道:“有些思想和信念,完全可以超越血脉而传承。义与利之争就算是人的本性之争,无分善恶,我也没有完全的理由为了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将自己的一生乃至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的命运,押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上,妄图逆天而行。”
“这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有可能实现的愿望。”司马承祯站起身来,拉开了墙上一面幔帐,露出了墙上挂着的一面巨大的地图。任天翔仔细一看,竟是大唐帝国所有州县的详细地图。见多识广如任天翔,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详尽的全国地图。就见司马承祯脸上泛起一种肃穆的光芒,继续道:“你以为史思明一死,叛乱就将很快平息,天下终将大定?”
任天翔反问道:“难道史朝义还要翻天之力?”
司马承祯缓缓指向地图,微微笑道:“史朝义没有,但是他们有。”
任天翔顺着他所指望去,就见他指向了范阳、平卢、河间、溯方等州府,就听司马承祯解释道:“安禄山和史思明挑起的这场战乱虽然即将平息,但是更多的节度使在这场战乱中成长起来,他们既有平叛的功臣,也有反正的叛将。他们手握兵、政、人事和税赋大权,其治所俨然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大唐朝廷对他们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大唐消灭了一个安禄山,全国却出现了更多的安禄山,大唐迟早会在这些割据势力的膨胀之下分崩离析,即使以李泌之才、郭子仪之能也无法阻止。”
任天翔见地图上不仅标出了李归仁、田承嗣等叛将的位置,还标出了仆固怀恩、王思礼等唐将的治所,他不解道:“既然史朝义无力回天,难道李归仁、田承嗣这些叛将不会被消灭?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些大唐节度使会割据一方,最终脱离朝廷?”
司马承祯淡淡道:“凭人性。人性本私,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普遍现象,像墨者这种以义为先的品德,是人性的特殊表现,不是人性的主流。从最普遍的人性出发,我可以断定大部分节度使都是以个人私利为先,他们不会不知道兔死狗亨的道理,所以在占尽上风之后,他们不会对李归仁、田承嗣等叛将赶尽杀绝。朝廷多年平叛,国库早已空虚,从维持大局的私利出发,也只能对拥兵自重的叛将进行招安。他们趋利避害的天性,终将使他们走上背叛大唐争霸天下的道路。你身上既流淌着司马世家的血脉,又肩负着墨子的传承,难道就不为这样的机会动心吗?”
任天翔沉默起来,如果早几年,他一定会为天下大乱感到兴奋和高兴,但是在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尤其是经历了像睢阳保卫战那样的惨剧之后,他早已对战争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和厌倦。如果要他为自己的私利将更多的人驱向战场,他宁肯自己去死。
默默抬起头,他对司马承祯缓缓问道:“你经历过战争吗?你有过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杀的恐惧吗?你看到过千百万同类像野兽一样在战场上互相搏杀撕咬,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情形吗?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你有过以同类为食的经历吗?你有被同类当成食物的恐惧吗?”
司马承祯哑然,面对任天翔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他无言以对。默默良久,他徐徐道:“一个人的死亡时悲剧,千百万人的死亡就只是个数字。如果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就没资格做司马世家的继承人。”
任天翔缓缓站起身来:“辜负了你的期望,我非常遗憾,如果你的期望就是要我踏着累累白骨,重现司马一族数百年前的辉煌,我只好对你说抱歉了。我宁肯做不肖子孙,也不愿成为你所希望的冷血枭雄。”
司马承祯脸上泛起深深的失望之色,恨恨低叹:“我真不该送你去义安堂,令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叛徒。”
任天翔心中早有疑问,听到这话更是确信无疑。他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司马承祯,突然道:“你不是司马道长!”
司马承祯眉梢一挑,笑问:“我不是司马道长,那谁是司马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