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半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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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的结果,是大部份学生都不合格,只有十来个人考入大学,其余的只好留在桥大先修班,先读一年,翌年再考。幸好我和美玉都考上了。美玉考入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算是很好的选择。至于医学院,因为出的是英文题目,所以只有我和一位叫黄刚的以前岭南医学院毕业的学生考入台湾大学医学院;但却编入医科一年级,令我们非常不满意。
我只得又去求救教育部大员陈秘韦,交涉结果,院长批准我俩以考试代替学分,但若有一科不合格,便得从那那年级读起。
我苦考六个月,经过无数甄别试,包括从未学过的微积分及德文,终于一九六三年七月考上台大六年级,得到这个好消息当日,我和美玉出去吃馆子,又看了场电影,以示庆祝。
但黄刚就没有我的幸运了。只考到四年级。当时他已年过三十,本是岭南系的博济医院内科主治医生,现在却要从四年级念起,精神大受打击。
同年夏天,刚开学不久,他就因意外服用过量安眠药出事,送院不久便不治身亡。我很为他难过,因为我猜他虽是英文底子好,不会受到语言上的困难,因为台大医学院所有课程全是用英文的,但毕竟年纪大了,对前期的功课早已忘了不少,重念压力太大,加上身处异地孤独无依,致造成这不幸的意外。
开学后,成绩方面尚好,不但拿到广东同乡会的奖学金,还有救总发给的奖金,刚够糊口,根本不能应付额外消费。好几次美玉央我带她去看电影,我也没有答应。
本来担心她会嫌我穷,可是没有,反而很体贴地在假日准备便当,与我到公园野餐。还谑称这是最佳的免费娱乐。
那段日子过得清苦而平静,而对于美玉为我抛弃在叔公家那 锦衣玉食的日子,很是过意不去,倒是她常鼓励我:“穷,又不会穷一辈子,我相信以你的聪明勤奋,将来一定有好日子,不要再自怨自艾了,好吗?”
记得当时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心情激动,久久不能言语,过后没多久,我投稿被报章采用,满心欢喜地找美玉去逛公园,对她扬扬手中的稿费,笑道:“这够请你去看电影和吃馆子了吧?”
“我们去看电影好了,吃馆子改天吧。”谁知道她说。
“你怕钱不够?”我故意在她面前将那小叠钞票数过来数过去的,逗她。
“你以为我老花眼,还是不懂算数?”她白我一眼。“我是在想,你是不是应该剩下一点钱寄给你妈和姨婆,好哄她们开心。”
爱海波涛(25)
我的好美玉!我伸开手来,想去抱她,却让她笑着躲开了,一边对我大发娇嗔:“你发什么神经!现在是大白天,我们又在人来人往的公园!”
那时我才发现美玉的另一面。原来她并不像一般富家女爱挥霍,她可是非常懂得精打细算的。这种作风,不正是一个贤内助必备的条件么?我喜孜孜地想。
那段日子,是我和美玉感情最好的日子。每逢周末,我们都会到处逛,台北的指南宫,故宫博物馆,碧潭、北投及附近的野柳等名胜都有我们的足印。我们尤爱碧潭,潭面开阔,湖平如镜,倒影行人,而岸堤新柳,如堙如雾,真令人流连忘返。而北投却又是另一风味,那里自然温泉处处,浓柳深处黄鸶宛啭,自有一番滋味。
台北是融和著新文化和日据时代的伤痕的总体。半世纪的奴化教育,使为数不少台湾人还未完全回复民族的自尊;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迁台,由于恐共而进行的白色恐怖,使得人心惶惶,使部份本地人对外地耒的人心存抗拒。我和美玉都非常小心地生活,从不涉及任河治活动。
最初我在班里的人缘,并不算好,当时的台湾大学医学院是全台湾第一,每年平均约从六千多名报考学生中,只录取约七十名,另加二十个名额给外地来的侨生。
这样吃紧有限的学位,硬给我这个外来人挤占一席,自然惹来不少人眼红,更有人出去传播谣言,说我是凭人事关系硬挤进来的,我当然不高兴,但没有太认真地放在心上。
一来我本来生性豁达,二来我日渐向上的成绩,也令他们闭上了咀巴。如果我本身是个勤奋学生,又何需人事关系?
随着日子过去,我交到几个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如张俞,林兴文;钟照和梁宁等。林兴文耒自香港;是一个开心果。钟照来自印尼;性情随和;是一个大好人。而梁宁和我性情最接近。他也是解放后从内地去了香港。再来台大。他本来考取台大哲学系;因父母反对;故再重考医预科。。他聪明好学。性情温厚。尤酷爱哲学及中国古典文学。他告诉我哲学他崇拜罗素,文学是苏东坡和张若虚。。有一次我和他同游野柳,面对滔滔太平洋海水;在美丽的月光下轻轻荡样。只见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一时心有感触,想起张若虚的 “春江花月夜”,我轻声低念:
“ 春江渐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他不假思索接著念。
“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 人生代代无穷巳; 江月年年只相似。,…”
“ 不知江月照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念着念着;想起婉容;我巳戾眼模糊。宁轻轻的说:“ 看来华弟你满怀心事;是否想着家乡慈母及初恋情人?其实你有美玉在身边。正是才子佳人。不知羡杀了多少人,好应该欢怀乐道才是,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以你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你会衣锦还乡。慰望令堂大人的。”
知我者莫若宁兄!但他又怎能体会我心中对婉容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呢? 我心中的秘密;我又怎能向老友倾诉呢!但纵然如此,人生难得一知己良朋。故我说:
“ 听君一席话;知我者莫如君。人生难得有一知己;但愿我们以后能长相叙首。诗酒共和。”
“ 我亦有同感;望我们竭尽所能;互相提携。今后无论海角天涯;都要设法去同一个地方做事。”
后来我和宁同去加拿大的哈里法斯(Halifax)的医院实彐。之后他去美国进修精神科,我们经常互相探访;我们相约退休后同住一处以慰平生。。
张俞却出身于香港富有人家;又与我感情最厚。他身材高佻;眉清目秀,为人内向憨直,向来是永不说大话而又藏不住心事的人。也因为这种个性,第一次见美玉的时候,就闹了个大笑话。
有一天,本来约了美玉去做‘免费娱乐’,逛公园的,因临时有一份作业要赶而进退两难。美玉建议不如两个人一起到图书馆看书做功课,累了停下来谈谈心,吃点零食,也算聊胜于无。
“可是图书馆内是不准吃东西的。”我笑着调侃她。“除非你偷偷地吃而又能做到不出声。”
她故意凶着眼睛。朝我叉腰说“不准你吃东西出声音,如果因你害我也没零食享用,小心我扁你。”说完就笑了。因为觉得在台湾新学到的扁字很滑稽。
“那如果你害我没零食吃呢?”
“一定不会,我会小心不发出声音的。”她笑着伸伸舌头。“念书已够苦闷了,不能吃零食,会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们两个像淘气的小学生一样,躲在图书馆偏僻一隅,看两页书,剥一个橘子吃,再看两页书,将一粒话梅送在咀里,奇怪的是因为是偷着吃,滋味似乎特别好。
而就在美玉津津有味又鬼鬼崇崇的啜着橘子肉时,忽然用肘撞了撞我,我以为她问我吃不吃,只摇摇头,继续专注在书本上,谁知她又撞了我一下。
“什么事?”我勉为其难地将视线从书本移到她脸上。
“你看,那边有个人一直在望我们。”她悄声说:“不知会不会是那些好事之徒,去图书馆长那里告发我们——”
爱海波涛(26)
“你说那里有人在看我们?”我说完环目四顾,未等美玉明示就看到一对眼睛,没错,是在看我们,而且因为看得太过专心,像老僧入定。
我笑着向眼睛的主人摆摆手,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张俞,我最好的朋友。几个月来我的女朋友和好朋友竟然未碰过面,看似奇怪,其实不怪。因为张俞这家伙内向得近乎孤僻,除了课堂、食堂和图书馆,几乎那里也不去。看电影上馆子更是铁定没份。而上述这三个
地方是美玉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如何容易碰上。
没想到美玉第一次跟我来图书馆,就碰到这位比女子还要深闺的独行侠。我知道他不喜生人,也不喜应酬,是故只是向他摆摆手算作招呼,并没有介绍他们相识的念头。
谁知他却笔直往我们坐着的地方走来,他的眼睛只瞟了我一下,就凝住在美玉身上,纳纳地说:“这位是——”
未完的句子,奇怪的眼神。
“这是我女朋友邝美玉,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张俞”。我简单的介绍完,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仍定在美玉那儿,像呆住了。我和美玉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换了别人,我一定骂他急色,但老实内向如张俞,不可能,也许美玉的模样像他一个熟人?我在心中嘀咕。
他却终于将目光从美玉身上收回来,又纳纳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说时眼睛根本不看我们,转身就走。
“这位朋友——”美玉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
“是有点奇怪。”我接下去。
“他是不是和你同宿舍——”
“当然不同宿舍,不然你怎会没见过他。”
“他向来喜欢这般直勾勾地看人么?”
“不,甚至可以说,他向来很少正眼看人。我还一直笑他对人没兴趣,只对书本有兴趣。”
“那他为什么——”
“一定是你长得太漂亮,他才看昏了头。”说完自觉滑稽,嘻嘻笑了出来。
美玉也笑,笑得很灿烂,但却出手捶我,重重的,“你今天怎么回事,老在抢着接话,说话又没一点正经。”
“你是长得漂亮,我说错了吗?”
“是啊。”美玉明知我此刻在逗她,心情仍是大好,顺着我笑说:“因为我长得漂亮,你那位好朋友就看昏了头,对我一见钟情咯。”
“你也那么以为?”我笑。“不得了,我今晚得去他宿舍掀他出来——”我顿住,故意卖关子。
“掀他出来做什么?”
“扁他啊!”我故意大声夸张那个扁字。
一听那个扁字,美玉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向我身上扔橘子核。我忙着嘘,呵她好痒,两人闹成一团,只可怜我那分作业仍然茫无头绪。
心里念着该做的事未做,天未全黑便和美玉分了手,一个人窝在宿舍里,预备痛下苦功,挑灯夜战。张俞却在这个时候摸上门来。
张俞人很好,对我也好,只是因为个性较独僻,相交以来甚少主动找我,所以打开门看见门外是他,着实哧了一跳。
“来,进来坐。”不必问他为什么来,因为这人向来快言快语,心中藏不住话。
“那位邝美玉小姐真的是你的女朋友?”果然他劈头就问:“我——我是说,是认真交往的女朋友吗?”
我点点头,“你以前见过她?”
他摇摇头,接着伸手搔头,一脸的苦恼。“我想我是完了,我竟然喜欢你的女朋友。”
我张大咀巴,半天也合不拢。“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完蛋了。”他颓然坐在我的床上,脸上的表情何止苦恼,简直痛苦万状。“我喜欢上你的女朋友,这可怎么办?”
我哑然失笑,却是慢慢地待咀巴合上了。“你不是说笑?”
“你看我像说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