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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喜福会-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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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外国人,有传道士,也有和尚尼姑。当然,也有国民党官兵,他们以高人一等的
姿态自居。
    “这简直成了个大杂烩。如果不是因为日本人,这么些人杂集在一起准会打个
落花流水。你想想看:上海人和北方的乡巴佬,银行家和理发师,黄包车夫和缅甸
难民……大家互相不买账。哪怕人人都往人行道上随地吐痰,大家都在屙肚子,身
上都散发着一样的浊臭,可人人都在抱怨别人身上的体臭,唯独嗅不到自己身上的
气味。哦,我最恨那些美国空军官兵了,他们那种‘好吧,好吧’的洋腔中国话让
人听了会忿怒。然而最糟的是北方乡巴佬,他们用手挖鼻孔、擤鼻涕,又用那擤鼻
涕的手去推搡旁边的人,龌里龌龊的。
    “因此你能想象,桂林对我很快就失却了她的种种魅力。我再不想去爬山,尽
管它们是那么可爱。我怀疑那些山已被日本人践踏过了。我整天就呆坐在房内的暗
角里,一手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双脚总是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只要空袭警报
一起,我便像动物般直奔山洞里。但你不可能长久停留在黑暗中的,用不了多久,
你的内心即开始萎靡,你会渴望光亮,在岩洞里听得到外面震耳欲聋的轰炸声,然
后砾石雨点般劈头盖脑地倾覆下来。坐在岩洞里,我再也不去欣赏钟乳吊花和石头
花园,我只是盯着洞顶——一座远古时期的山峦的底部出神,它很可能就会从我头
顶上坍下来。你能想象吗?生的希望,既不在洞里,又不在洞外,也不知究竟在何
方?完全是一种郁闷而无望的等待。
    “因此一旦轰炸声远去,我们便像刚下地的小猫崽一样,抓着扒着拥上回城的
道路。我常常十分诧异地发现,那映着燃烧的天际的山峦,竟然还是完好如初,毫
无损伤。
    “令我生出发起喜福会这念头的,是在一个酷暑煎人的晚上。那天热得连飞蛾
都给暑气熏昏而坠在地上,它们的翅膀几乎要被潮湿的暑气蒸熟了,以至再也无力
掀动。反正,处处都散发着浑浊的臭气,没有一间房间可以吸到一点清新的空气。
那令人翻胃的臭气,从楼下阴沟里泛出来,往四下弥散,直冲着二楼我的窗棂。它
们无孔不入,甚至我的鼻孔也遭了殃。整整一个通宵,阵阵尖锐刺耳的嚎叫声没有
平息过,不知是农民在杀猪,还是哪个当官的,在当街痛打挡他道的倒霉的乡巴佬。
我也不想去窗口看个究竟,即使看明白了,又关我什么事?就是这一瞬间,我摹地
感觉到,我不能老这样下去,我必得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分分心,得找点什么消磨消
磨时光。
    “我便生出了这样的主意:邀集四个女人来打麻将。我很明白要邀的是怎样的
人:她们大都像我一般年轻,有生气。她们中一位是像我一样的军官太太,另一位
是个上海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的仪态非常好。在逃难出来时,她随身只携带了一点
点钱。还有一位是南京小姐,她长着一头极浓密的黑发,我还从没见过这样黑、这
样浓的头发,她的家庭地位较低,然而她为人很是活泼可爱。她曾与一个老头结婚,
后来那老头死了,给她留下一笔足以让她养尊处优度日的财产。
    “每星期我们轮流做东。轮到的女主人,必须准备一些特别的可以讨口彩的食
品——如可称作金钱饼的烧饼,俗称长寿面的面条一,隐喻得贵子的落花生,还有,
人称福橘的橘子。
    “看,以我们菲薄的经济力量,却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不在乎金钱饼里
的馅是烂水果捏成。而所谓的福橘,皮上满是斑斑的霉点。我们所吃有限,倒并不
是因食物不足而存心节省,而是因为实在吃不下了。打从聚会日的大清早起,我们
便开始饱口福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是幸运的,全城可以像我们生活过得这般
奢侈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呀!
    “口福饱了后,我们便把钱装满一大碗放在显眼之处,随后各人在麻将台边各
就各位。我的那张麻将台,还是从我老家搬来的,用的是一种质地上乘的红色木料,
当然不是你们见到的那种玫瑰木,而是红木。这是一种十分华贵的家具,可惜在英
语中,找不到合适的专用名词来表示它。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垫衬,以使麻将牌倒
上去时,只听见象牙块互相碰撞的闷闷的‘噗噗’声。
    “打麻将时,大家都聚精会神的,没有人讲话。除了吃牌时发出的一声短促的
‘碰’或‘吃’,大家都鸦雀无声,人人都想争当赢家。但打了十六圈后,我们又
要饱口福了,以讨点好口彩,沾点牌运。吃完了,我们便开始天南地北地谈天,直
到天亮。我们讲故事,怀恋着那过去的好时光,憧憬着将来的好时光。
    “哦,那些瞎聊也真有趣,天下竟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把我们都笑个半死、
一只雄鸡闯到房里,跳在一只碗顶上喔喔啼叫,然而第二天它再进屋时,已是静静
地躺在那只碗里了,还有一个小姐,给两个朋友发了情书,其实,那两封信都是写
给一个人的;此外,有个傻乎乎的外国婆娘在上厕所时,被一声爆竹声吓得昏了过
去。
    “人们指责我们每周一次的聚会。当城里众多百姓以老鼠充饥的时候——到后
来,连老鼠自己都无处觅食,只能吞食垃圾——人们认为我们都中了邪了,甚至在
我们自己都面临着家庭崩溃,妻离子散的阴影时,竟还有心思谈笑自若。
    “其实,并不是我们对痛苦视而不见,麻木不仁。我们也在担惊受怕,我们也
都有各自的痛苦。但什么叫失望?所谓失望,是对那早已不存在的东西,还期待着
它回归,或者说,不过是延长着那些难以忍受的折磨。当你家的房子被烧了,连同
你的父母亲,都一起烧死了,你还会想念一件挂在房子壁橱里的,你十分心爱的大
衣吗?当电线杆上挂着残存的人手和人腿,饿狗满街出没,到处乱窜,它们爪子里,
还拖着一只啃了一半的人手,这时,你的头脑还能保持清醒多久呢?我们扪心自问,
与其悲悲切切地等死,不如快快乐乐地迎接灭亡,这又有什么错呢?
    “因此,我们决定把每周一次的聚会,变成过年一样的节日,令每一周都有一
个机会可以忘记过去。我们不让自己想到任何不快与忧愁,就是要吃喝玩乐,自寻
快乐。我们赌钱,讲最美好的故事。每个星期,我们都期待着一次欢悦,这种期待,
成了我们唯一的快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自己的聚会命名为‘喜福会’了。”
    我母亲,通常总是以乐观的口气来结束这个故事。她老爱炫耀自己的牌艺是如
何高超。“我手气好,总是赢家。人家开玩笑地称我为‘贼门槛’,”她说,“我
赢到手好几万呢。但我并未发财。那个时候,钞票不值钱,连草纸都不如。我曾说
过,一张票面为干数的钞票,还不够揩一次屁股呢!”
    我从来只认为,母亲的桂林故事,不过是个中国神话而已。故事的结局,也常
常是多变的。比如那张票面上千的钞票,她说,用它买来半杯米,将米煮成一锅粥,
然后用这锅粥与别人换来两只猪蹄,又再将两只猪蹄换成六只鸡蛋,六只鸡蛋后来
又孵出六只小鸡……她的故事也因此不断得到发展和补充。
    有天晚上,我向她要求买架半导体收音机,她没同意,于是我就生了一个钟头
的闷气,一声不吭。她便说了:“你为什么总要惦记一些你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呢?”
于是,她将桂林故事的另一个结尾给我讲开了。
    “一天早上我家来了个军官,”她说,“他是来通知我立即去重庆我丈夫处。
我明白他是要我离开桂林。一旦日本人打到桂林,我们这些军人家属可是没好果子
吃的。可叫我怎么去重庆呢?桂林根本已不再往外地发车了。亏得那位南京小姐,
她通过一个熟人,为我搞到一辆运煤的独轮小板车。
    “我把行李,还有那对双胞胎孩子,都放在独轮车上。就在我推车离开桂林的
第四天,桂林失守了。一路上,逃难的人群中,不时传来日本人在血洗桂林的消息,
那真是太可怕了。直到桂林失守的最后一天,国民党词严义正地表示,桂林是安全
的,是受国军保护的。就在当天日本兵入侵桂林后,满街还散乱地丢弃着关于报告
国军大捷的号外,而它们上边,则躺满着无辜者的尸体,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横
七竖八的。他们多为女人、老人和小孩,真叫人惨不忍睹。毛病就出在他们一直对
国军怀着希望。结果你看,连命都丢了。听到这样的惨闻,我只是咬牙赶路,步子
越迈越急。每跨一步,我就们心自问:他们是不是很笨?他们这算不算有勇气?
    “我急急地往重庆方向赶路,直到车轮终于报废了,我不得不扔掉那张华丽的
红木麻将台。那时连哭都顾不上了。到后来,我就将围巾结成两个吊袋环搭在肩头,
两边各兜着一个孩子,两只手各提一只口袋,一边是衣服,另一边是吃食。我提着
它们徒步赶路。走呀走呀,手腕处被勒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手腕淌到掌心,滑腻
腻的令手指直打滑,我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于是,我松开了左手,又松开了右
手……
    “沿途,人人都是这样,放弃了手里最后的希望。路面犹如是珍宝砌成,价值
连城。成匹成匹精美的锦缎、古书、祖宗尊像、木器家具……还有整笼的小鸭。它
们起先还呷呷地叫个不休,后来,终于安静下来,最后,竟是纹丝不动了。一路上
还有人们扔下的银器。但精疲力竭的人们,对这些眼睛都不扫一下,绝望的人们对
什么都不会动心。最后,待抵达重庆时,我已是子然一身,两手空空然,除了套在
身上的三件漂亮的绸衣。”
    “子然一身?”我紧张地喘着气,怀疑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那……两个孩
子呢?”
    母亲头也不抬,干干脆脆地表示这个故事已经没有“以后”了。“你的父亲不
是我的前夫,你也不是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个。”
    话再说回来,今晚的喜福会活动在许家。我一进门,第一个见到的,却是我爸。
“她来了,从来是不守时的。”他对众人宣布似地说。这话倒也不假,其他各位都
早已到齐了。七家人家的成员,大多已七老八十了。他们缓缓地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大孩子。
    我极力让自己镇静自若。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那时我悲痛
欲绝,几近不能自持。他们必定会嘀咕,我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取代我的母亲呢?
一个朋友曾跟我说过:我长得很像母亲,举止文雅,有着小姑娘般的清脆悦耳的笑
声及娇嗔的睇视。有一次我羞答答地把这话告诉母亲,她却似受了侮辱般申辩着:
“你与我差远了,你对我了解多少?怕百分之一都没有!那怎么可能像我呢?”她
说得对。因此在喜福会,我怎能胜任做我母亲的替身呢?
    “阿姨、伯伯。”我向在座的一一颔首招呼过后,并径自过去站在父亲身边。
通常对这些家庭的朋友们,我都是以“叔伯姨”①相称。
    爸正在看龚家最近在中国旅游的照片。“看看吧。”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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