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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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的几个中国词组,他坚决主张我妈学英语。因此每当妈与爸交谈,总是以语气、
手势、表情和眼神来帮助,有时,她卡住了,便会用英语腔的中文,南腔北调地:
“说——不——出——了。”这时,我父亲就会帮她把话说出来。
“我想,你妈的意思是,她累了。”当妈显得有点沮丧时,他便会这样说。
而当妈烧出一只可口的菜肴时,他又会那样说:“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们这
个家,有着全国最好的管家婆。”
但是每当我们母女单独相处时,母亲就用汉语与我畅谈,那些我父亲根本想不
到的话。我完全能听懂这些字眼,但往往作出相反的更多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理解。
当她认为我已经可以独自上学而不用接送时,便叮嘱我:“你只能两点一线,
学校到家,别的地方不准乱逛。”
“为什么?一我问。
“你不懂。”
“为什么不懂?”
“因为我还没把它们灌入你脑袋。”
“为什么不灌给我?”
“天呀!这让我怎么回答!因为这个问题讲起来太怕人了。那种坏男人会把你
从大街上掠走,再把你卖给别人,待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杀死那个孩子,然后孩子
的尸体会在垃圾筒里被发现。以后呢?你就会进监狱,最后死在里面。”
我知道她又在胡编乱造了。但我也学会了编造,特别有时,当她必需要我为她
做一些翻译时。比如那天在一家食品店,她将鼻子伸到打开的罐头里,边上一个男
人对她叫喊着。这令我十分尴尬。“他讲的什么意思?”妈问我。我便哄她:他说
中国人不能在这里买东西。还有一次,学校发来一张有关接种防止小儿麻痹症的通
知,我除了将上面的时间和地点译给她听以外,还擅自夹了点私货,我说学校规定,
全校学生都必需用金属饭盒,因为纸袋会传染小儿麻痹症。
三
一天,父亲骄傲地宣布:“我开始上升了!”那是指,他被提升为服装厂的推
销部经理。“这下,你妈可要高兴死了。”
我们的确情况好转了。我们跨过海湾区,来到旧金山,而且上了山,搬到北部
海边,一幢公寓,并且有了个意大利邻居。那边的人行道特别陡峭,每天从学校到
家,就得爬一段坡,那年我十岁。我希望,从此可以将一切恐惧留在奥克兰了。
那是一幢三层楼公寓,每一层有两户人家。房子外壁覆着一层白色拉毛水泥贴
面,垂着金属的火警安全梯,但里面的设备却是陈旧的。玻璃窗格的门,通向散发
出一股霉气的门道,那里的传话器密密麻麻挤着整整一幢住户的名字。安德森、海
曼、南茜、苏茜斯和我们圣克莱尔家,一派典型的大杂院腔调。我们住在二楼,包
围在烧菜的油味和上下楼的脚步声之间。我的卧室面向马路,夜里,我想象得出马
路上是怎样的一副情景:汽车喘着大气挣扎着爬上陡峭的坡路,马路上聚集的夜游
神们嬉闹着,抽着烟,高声说笑着:“怎么,人都到齐了?”然后是警察的吆喝声,
接下来,是救火车的警号,马路上还传来一阵女人的咆哮:“你这个丘八,狗!静
下来。”这一切成了我每晚的催眠曲,我很快入睡了。
妈却看不顺眼这幢公寓。最初我还没觉察,刚搬进去时,她忙着收拾,几乎花
了整整一星期时间才安排停当。这不久后的一天,她带我出去,刚走到车站,就给
一个男人吓了一下。
那是个红脸中国人,在人行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好像与他的同伴走失了。当
他的浑浊的布满眼屎的眼睛转向我们时,立时停下来,直直地伸出双臂,乱嚷乱叫
着:“我总算找到你了,苏茜斯,我梦中的情人。嗨!”说着,他便咧开嘴,张开
双臂向我们扑来。妈立时放开我,双手护住自己前胸,好像她是赤裸裸的。就在妈
松开我的一瞬间,我便拼命地尖叫着。那男人越来越逼近我,直到另外两个男人上
来,嬉皮笑脸拽住他:“乔,得了,看在基督份上,别吓着了她们。”
从此不论在公共汽车上,还是进出商店,妈总是紧张得发抖,紧紧地攥住我的
手,我被她捏得生疼。一次,当她暂时松开我的手,从钱包里掏钱去账台时,我便
拔腿往糖果柜边溜,但她马上又一把将我揪回来。我知道那一眨眼间,她很抱歉未
能拴住我。
待回到家里,她把罐头和蔬菜一一置好。忽地,她似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便
将两边搁板上的罐头对调了一下。接着,又快步走到起居室里,将一面大圆镜,从
面对前门的墙面上,移到沙发边的墙上。
“你在干吗呀?”我问。
她用汉语说了一套什么不平衡,中国话叫“相克”。我想,她指的是视觉的不
平衡,而不是感觉的不平衡。然后,她开始搬移大家具:沙发,椅子,沙发茶几,
还有一轴中国画。
父亲下班一进门,就问:“怎么了?”
“妈正在重新调整家具,使房间看上去更漂亮一点。”我说。
但第二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她又在移动家具。我感到某种不祥之兆。
“你这是为什么?”我问道,希望她会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
可她只是用汉语嗫嗫自语着:“这座房子似太窄太高,山顶上刮起的一阵强风,
把你所有的力量吹回山脚,抵消掉了。所以,你很难发达。”
她又指着公寓的墙和门,说:“看这过道多窄,就像一道被卡紧的咽喉,而厨
房又直对着卫生间,因此你摄取的一切,都正好被冲走。”
“怎么了?这又怎样?”我问。
后来父亲对我解释道:“你妈正在练习如何把巢筑得更稳妥,”他说,“可怜
天下慈母心呀,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父亲从不担忧什么?难道他是瞎子?为什么妈和我,能看到
更多?
几天后,我才明白。那天放学回家,发现妈重新调整了我的卧室。我的床从窗
边移到墙边,而原先我搁床的地方,放着一张旧的小床,我顿时明白了,妈一切不
安和担心的关键,因为她怀孕了。她的危险点,有如一只膨胀的大气球一样脆弱易
破。
“看,”爸面对小床对我说:“这就是你妈为之操心的小巢,忙活了一阵才置
妥的小巢。”他对着小床,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但他对我以后所目睹的,一
直是浑然不觉。妈不知怎么搞的,常会径自撞到家具或墙上,这样东碰西撞的,好
像根本忘了自己怀着孩子,好像是故意赌气。她从不谈及这个将出世的孩子。她满
口讲的,老是有关她的担忧、不安、失重感,与别人的龈龋。这令我很为那腹中的
孩子担心,他似被困在我妈的肚子和他的小床的夹缝中,孤单单地悬在其间。
现在,我的床是靠墙置放了,所以夜晚,我听到的再也不是大街上的声音,而
是墙那头传来的声音。根据门道里蜂音器上标明的,墙那边,住着一家姓苏茜斯的。
睡在靠墙的床的第一晚,就听到墙那边,传来阵阵号叫,听起来,像是嘴被捂
住而发出的号叫。那是个女人?还是女孩子?我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只听到一个女
人怒气冲冲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尖产申辩。霎时,好像这一切都冲着我来
了,断断续续的。“我在跟谁讲话?”“你为什么要偷听?”“出去。”“还不如
死呢。”
然后,又是一阵推操、殴斗和嚷嚷声,好像在厮杀,夹杂着尖叫。母亲对着女
儿高举着手中的刀,准备将她肢解。先是扯去她的发辫,然后剥去头皮,拔去眉毛,
再是双颊,一层一层地割下去,直到什么也不剩。
我把头埋伏在枕头里躺着,被耳里听到的和幻觉中的狂暴场面,吓得浑血打颤,
连气都透不过来。一个女孩子给杀死了,那种种混乱骚动的声响,无可抵挡地传入
我耳膜。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怖。
可次日晚上,那个女孩似又复活了,她再次尖声号叫着,又是殴斗声,骚动声
更刺耳了。女孩又一次置身在危险中。如此夜夜重演着。这时,墙上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一种最坏的征兆。它的恐怖之处在于不知道这一切将于何时结束。
那个吵闹不息的家庭,就是隔着门外的公共走廊,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大嗓门。
“如果你再从楼梯栏杆上滑下楼,看我不把你头颈拧断。”那是个女人的咒骂
声。随后,楼梯上一阵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楼板的声音,有人下楼了。“别忘了把你
爸的衬衣取回来。”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时,我刚好关上自家公寓门出来,一手夹着几本书。猛一回头,发现一个高
个子女孩正向我走来。因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节,以至当冷不丁与她面对
面时,我竟吓得尖叫起来,书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女孩子。她只是窃笑着,
快步下了楼。我猜她大约十二岁左右,比我大两岁。我飞快地捡起书,悄悄地尾随
着她,穿到马路对面去跟踪她。
她实在不像那个我幻觉中被杀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
血迹。只见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衬衫,配着蓝色的羊毛衫和蓝绿的百褶裙。她神情似
很得意,两条棕色的辫子合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后来,好像觉察到我在暗中揣测她,
只见她猛然一回头,给了我愠怒的一瞥,然后快步拐弯躲开了我。
打那以后,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将目光避开,装着专心走路,或者忙着整
理外套上的纽扣或书包。对她,我总自觉有罪。
四
一天,父母的朋友素云姨和坎宁叔,到学校来接我去医院看妈,我才知道问题
的严重。尽管他们嘴上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事,但他们的神色,却是很沉
重严肃。
待我们赶到医院,只见妈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绝地扭动着身子,突然她瞪大双
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都怪我,都怪我!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颤颤地重复着这些话,“可
是,我没有去阻止它!”
“亲爱的贝蒂!”父亲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但妈还是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她
紧紧抓住我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
企求我什么,好像恳求我宽恕她什么……只见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国话向我嘟哝着。
“丽娜,她说些什么?”父亲焦急地大声问我,这一着,使他再无法帮她把话
说出来。
同样的这一着,也令我不准备对此作任何回答。顿时我觉得,最坏的一刻已经
挨过去了。也就是说,她所担心的已经实现了。它们不再是令她胆战心惊的预兆,
不再惊搅折磨她了。我只是专心听妈妈诉说着:
“在临盆时,”她絮絮地诉说着,“我已经听到,孩子在我肚子里尖叫,孩子
的稚嫩的手指,还恋恋地依附着我。可医生护士们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
世间。孩子一露头,护士们惊叫起来。原来他瞪大着双眼!他看得见一切,清清楚
楚的!后来他整个身子都滑出来了,躺在手术台上,缓缓蠕动着,散发着生命的热
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