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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茶酒共和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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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客厅中我写的一幅毛公鼎集联,颇为欣赏,便央请张默向我求字,当时我一口就回绝了。平日虽曾相识,却暗恶其人,也必然在婉拒之列,但因我不谙拒绝的艺术,而形成极其尴尬的场面,也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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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饮酒及与饮酒相关的记忆—台静农“我与老舍与酒”
林文月
  有几位陌生外国学者睁大眼说:“啊,你就是那个很会喝酒的林文月吗?”
  七年前,我获得访问外国学界的机会,在英、美及日本各停留一个月。在众人广庭之间寒暄,本是我最不擅长之事,但那三个月的访问旅行,偏偏就是最多那种令人腼腆尴尬的场合,而且有许多场合是特为我而举办的。有几位陌生的外国学者,经人介绍后竟然睁大眼睛说:“啊,你就是那个很会喝酒的林文月吗?”更是令我哭笑不得。我就是很会喝酒的我吗?无论如何,“酒名”竟流传至海外,真是始料未及之事。
  据云,饮酒与体质遗传有关。我的父亲一生滴酒未尝,母亲小酌半杯即酡颜欲眠,弟妹们也没有能饮者。外祖父有句:“寒夜客来茶当酒”,想必也不是喜好杯中物的罢。不过,我的舅舅会自诩为他那一辈友朋间的懂酒之人,而表弟酒量亦不差,则先天上,我或者也稍稍兼具饮酒的基础亦未可知。
  第一次饮酒,是在大学毕业的谢师宴会上。当年的学生都比较穷,社会风习也尚俭朴,未闻有酒楼大饭店设宴的阔绰事。我们班上共有十一人毕业,敬邀授课的每一位师长,就在文学院二楼的大教室里席开三桌。足见师长人数比学生还要多了。那酒席是专门承包外烩的台式菜肴。课椅搬开,圆型木桌上铺一条红桌布,便十分有毕业的喜气与敬师之诚意。厨师们大约是在楼下池畔生火煎炒的罢!细节记不清楚,菜式也早已忘了,但分明记得所喝的是公卖局的清酒。那种不甚讲究外观的酒瓶放置在我们平时上“文学史”、“国际关系与国际组织”等大班课的教室磨石子地上。我第一次喝的便是公卖局的清酒。
  第一次喝酒:我便是在飘然晕眩之中,由人左右夹持着走回女生宿舍的。
  许是毕业的兴奋,以及师生聚叙的欢愉气氛使然,我跟着其他的同学举杯敬谢师长们,又同学之间相互地酬酢,不知不觉间喝了许多清酒。喝酒的滋味如何?说实在的苦中带辣,并不好喝。但是,那一夜酒宴之间,平日严肃的师长们都变得十分可亲,连声称已戒酒的毛子水先生都为我破戒喝了半杯。喝酒的感觉如何?一杯继一杯之后,面孔发烧,有些晕眩飘然;最后,我便是在飘然晕眩之中,由人左右夹持着走回女生宿舍的。那种感觉十分奇妙,腾云驾雾似的,众星熠熠,两排大王椰斜斜,髣髴足不着地就已经回到了寢室。很久以后,我才了解,日本人称酒醉者之步伐为“千鸟足”的道理。不过,痛苦却在后头。整晚上,辗转反侧难眠,口渴而且胃里翻腾。次日毕业典礼,我的脖子上、双臂里外都红肿奇痒,起了大片大片的酒后风疹肿块。同学们见我竖起衣领,拉下长袖,都笑我昨夜逞强。
  但是,自从那一次饮酒引发疹肿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症状。大概是免疫了罢。那次之后,虽不好酒,偶尔应酬之际,也知道自己能小饮若干无妨。中国人饮宴,好劝人以酒,又每每斤斤计较。争少嫌多,或者是乐在其中。而我本拙讷,不擅言辞,与其唇枪舌剑比口才,不如仰饮干脆。常观察别人饮酒,觉有如兵术,讲究攻防之间的技艺:乃至于不厌诈术。我饮酒只迎敌而不攻伐,又讲究信用公平,不与人计较多寡;复以女性之故,久而久之,遂渐渐以讹传讹,夸张其事,乃有了所谓“酒名”也说不定。
  自省能饮与否?较诸不能饮者,自属能饮几杯的量;可又与真能饮者比,则是逊多矣何足称!倒是自从浅酌之间获得的情趣与可记忆之事良多,值得记述。而既然我个人饮酒肇端于大学时代的谢师宴,故不妨自中文系的酒事写起。
  台静农喜引胡适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在我读大学的时期,根本未设有导师制度。然而,可能由于当时学生人数少,师生之间十分亲近。课堂以外,我们和师长也保持种种关联,包括个别的登门拜访请益;以及每年必然有的不少次师生聚叙宴酌。通常都是在某位老师的寿诞之日,由学生合宴祝寿。某位老师是寿星主客,则必定也邀请其余的老师做陪客;少则三两桌,有时遇着整寿大规模的祝贺,也有过席开十桌的热闹场面。又由于我们的师长与历史系的老师往往有深交,便亦形成文史合宴的情况。太史公写滑稽列传,称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大王之前或亲有严容,越是严肃的场面越不能开怀畅饮。但是,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似乎没有古人的忧虑,在尊敬的师长面前,往往都能尽量而饮,即使酒后稍稍越礼失态,我们宽容的师长也多能原谅不介意。师长们不唯不介意学生辈饮酒改变常态,他们自己也会表露出平日教室之内所不易见到的一面。系里的老师,从系主任台静农先先开始,戴君仁先生、屈万里先生和孔德成先生都是大家;郑因百先生和许世瑛先生虽然比较含蓄,却也都能适量斟酌,谈笑助兴。我们的老师皆各有专精学问,他们于酒酣耳热之际的谈吐,十分隽永诙谐,只可惜未编现代《世说新语》。而听他们饮酒之余,互比酒量与酒品,戏封“酒霸”、“酒圣”、乃至“酒赖”、“酒丐”等等有趣的称呼,更令大家忍俊不禁。
  袁家骝告台先生,美国医学界发现,适量饮酒可以长寿。
  其实,非必限于宴席之间,我们私下也往往有机会与师长浅酌对饮的。我个人与台先生在温州街的日式书房内喝酒最多,也最难忘怀。台先生好酒量,却似乎颇能节制,我们未尝见过他醉。但据他自己说,从前在北京、在青岛、在重庆,他常常喝醉,也会闹过一些笑话。谈及饮酒醉否时,台先生最喜欢引的是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近日来读陈子善、秦贤次二位合编的台先生早年佚文集《我与老舍与酒》,果然,里面有几篇及于当年酒事,令人想见上一个时代的文人们清苦中作乐的情况。
  台先生不仅酒量好,烟抽得也不少,又甚少运动,所以体型硕壮,但一向比同年龄的人健康。这一点,许多人都以为不可思议,而他似亦相当自豪。记得,他晚年常常反复同我提到袁家骝先生报知的好消息:美国医界发现,适量饮酒可致长寿。好像这消息又增加他理直气壮的依据。不过,后来他罹患食道癌恶疾,不得不相继戒除烟与酒。戒烟之际,犹尚戏称:“总算把那讨厌的东西戒掉了。”至于戒酒之时,则未免于神情寂寞。我想到台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唯好饮酒,也感到非常寂寞。陶潜《止酒诗》云:“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也许正是患病戒酒接受治疗时的台先生的心理罢。今年寒假赴美,益坚学兄寄给我台先生的遗墨手礼,以为编印书札遗稿之用,其中有一封他病中寄与在美国的夏卓如先生的信,后文写着:“去年见到袁家骝先生,谈美国有研究长寿之道者,以酒可以延年,不喝酒者则不能延年。以告吾老友。可悲者,弟无此福矣。”卓如先生即是当年封为“酒丐”的历史系教授,退休后隐居美国。我想像夏先生收到这封信时,他的心境也必然是非常非常寂寞的罢。
  父亲不饮酒,母亲小酌而量不大。
  我的父亲不饮酒。年少时,曾见母亲小酌而量不大;待我成长稍解酒中趣味时,她已不再饮酒。所以我没有陪侍父母斟酌的经验,委实是很遗憾的。不过,我的舅舅倒是善饮者。平时严肃的舅舅,喝了几杯好酒以后,会变得十分可亲近,谈兴也随酒兴而浓郁起来。我的母亲过世后,有一回在舅舅家中做客饮宴,舅舅忽然对我说:“文月,你最像你的母亲。我现在看你,就如同看到阿姐年轻时候一样!”舅舅没有女儿,我知道他是最疼我的。我当然也知道他思念他的姐姐,如同我思念我的母亲。
  又有一回,舅舅在家里宴请他的老友,打电话叫我去陪长辈们喝酒。他说:“舅舅现在不大能喝酒了。阿战夫妇也对付不了那么多客人。你就来帮帮舅舅喝几杯罢。”我义不容辞地赴宴。那晚上的客人多为报界和艺文界的长辈们,其中一位有先见之明,居然带了代饮的青年出席。一桌主客十二人,佳肴谈兴均属上乘;奈何酒过三巡后,有些老先生说话已次第脱序,举箸维艰了。表弟夫妇与我三个做小辈的,一一敬酒,自不敢怠慢,也渐渐有些不胜酒意的感觉。最后散席时,我看到好几位客人都是颠颠危危踉踉跄跄的步伐,却人人异口同声地说着:“今晚喝的真痛快!”那晚上喝的是大瓶的白兰地,在三瓶至四瓶之间。那晚上,舅舅也喝了两三杯,显得神情愉快之极。
  舅舅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我的舅舅晚年得痛风之疾,宜当忌酒,且需多喝白开水。但他常常在几上放一杯水,于座位之下置一瓶酒。九分水中,掺一分酒。见到我便苦笑道:“医生嘱咐每天喝七杯水。这白开水,没滋没味的,怎么咽得下去?只好想办法对一点味了。”说着,用小杯子倒些酒给我:“你喝纯的,舅舅就算是陪你喝鸡尾酒罢。”又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是李白的诗句罢?哈哈,你是读文学的,会懂。”舅舅的话和苦笑,我约略懂得。记忆之中,那是我感觉最接近舅舅的一次。他纵横谈论了一些国事与家事。临走时,又步履蹒跚地走入书房,取出一枚外祖父《延平王祠古梅歌》的遗墨铅板赠送与我:“舅舅老了。这块铝版,珍藏了多年,现在送你留着。”如今,那枚铅板珍藏在我的书房里。每次摩挲那灰暗凹凸的版面,我就会想起那一个寒冬午后的景象,逝去的音容,甚至酒香,遂仿佛又都鲜活起来了。
  在《我与老舍与酒》中,台先生有一篇短文的开头写着:
  “今天是中秋节,又该弄酒喝了!”
  什么酒好呢?白兰地罢!太和平了;红玫瑰罢,更无味了;还是老白干罢,虽然汾酒还可口,只是太不容易得到的。白瓷的酒杯和发光的锡酒壶都不免于太小气而且寒酸,还是用漱口大洋瓷碗罢。(见联经版,页五五)
  所谓“文如其人”、或“文学反映时代”,其实用不着刻意寻求,此段不到一百字的文章内,自自然然就显现出作者的气质与那个时代的风貌了。任何人读此段文章,都可以感觉出台先生豪迈通侻的性格,而他确实也一向偏好喝烈酒;至于“白瓷的酒杯”、“发光的锡酒壶”,在现今的饮酒场合上已不复可见,那应该是半个世纪以上的文物了;乃用“漱口大洋慈碗”喝酒,则既反映着那个时代的文化与物质生活,同时又看得出台先生品酒的大量与风格了。
  白兰地、威士忌牛饮,糟蹋且杀风景。
  我饮酒不像台先生那样讲究与量大,也几乎未有过面影独酌的经验。至于酒兴,唯视对饮之人与场合耳。最不喜欢的场合,是与一群半生不熟的人应酬,那种场合,能避则避,设若躲避不及,连说应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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