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苍生-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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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错了地方?明明是于台么!”秘书说:“那两个字不念于台念盱眙。”邹永泰听了秘书的话,眨巴了半晌眼睛,“扑哧”笑了说:“真念盱眙?”秘书说:“真念盱眙。不信你抽空儿查查字典。”邹永泰伸出巴掌拍拍秘书的肩膀笑着说:“还查什么字典!我相信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儿!还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儿厉害,不按半个儿念的字也知道念啥。这事儿我错了,你没错儿,你没错儿!”随后,他对驾驶员说:“咱们走,晚了就赶不上开会了。”车子刚起步,他又叫停下,对秘书指指那辆卡车和自己原先坐的车,说:“这些后事都由你处理,可不许坑人家赖人家!医院里还有咱一个人,赶快去看看!”……
邹永泰书记在秘书的帮助下阅完了卷宗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这回公安局可立了一大功!”他又让别的常委传阅。为了慎重他又把徐县长徐大头从不牢河工地上叫了回来。开常委会这天,邹永泰先让大家发言,他说:“这是咱平原县解放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一起案件,三十八条人命三个严重伤残。公安局七八个人就地排查了十几天,写成了这件案情报告。这个报告还有其他材料大家都看了。看了就有想法看法,赵成仁这个人是不是资产阶级分子?这起案件是不是赵成仁所为?大家都得有一个基本的看法,然后形成县委决议。还是以往那句老话:大家发言要胡同里赶小猪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甭嘴里半截肚里半截,也甭老妈妈尿尿——滴滴答答,一次说完!”
三个常委先后发言,他们同意公安局的分析,认为赵成仁是一个从贫下中农中蜕化变质的资产阶级分子,用骚情话下流话腐蚀贫下中农子弟,这些人决心与人民为敌到底,有时不惜身家性命破坏社会主义事业。这起重大案件可以认定就是赵成仁所为。三个常委的发言与自己的想法正好合拍,邹永泰书记十分高兴,把脸转向徐县长,笑着问:“你的看法呢,徐参谋?”在解放战争中邹永泰是营长,徐大头是他营里的一个班长,营长见他每次打仗总要出些克敌制胜的新点子,又见他一有空就逮住书看,便注意观察提拔他,从班长排长副连长,一直把他弄到自己手下当参谋这才心满意足。直至今天,高兴了还直呼其“徐参谋”甚至“徐大头参谋”。
徐县长笑笑说:“老首长点名了,我就说说。可能不合大家的意,大家可以反驳我的看法。我的意见是;把赵成仁定为纵火的犯罪分子证据不足。第一,现场没留下任何可疑痕迹;第二,没有任何作案证据;第三,活下来的三个人没有一人指证他作案;第四,此人已死,追究失去意义。大家主要是从他收集的那些语言推定他是纵火犯的,这毫无道理。语言是一种交流工具,本身没有阶级性,就像枪支弹药没有阶级性一样,掌握在哪个阶级手里就为哪个阶级服务。汉语的形成已有五六千年甚至更长的历史,它是人民大众在劳动中创造发展的,直到今天还在发展着、丰富着,它已成为世界上最富表现力的语言之一。在浩如烟海的汉语语言中,经过大众的使用锤炼,有许许多多已成为巧言妙语。赵成仁是位汉语语言的爱好者,他把这些巧言妙语搜集记录下来,对发展丰富汉语提高汉语的表现力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如果问赵成仁为什么搜集了那么多骚情的下流语言?我说,任何民族都有荣光的事和丑事,这些好事和坏事语言都要负责表达。这些表达好事和坏事的语言,在长期使用过程中都可能形成巧言妙语。事实证明,在赵成仁搜集的三大本子巧言妙语中,所谓骚情的下流的只是极少数,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不到千分之二。进一步说,说些下流话记载些下流话,不等于说者记者就有资产阶级思想,更不能据此就断定他们是资产阶级分子,他们只是欣赏其中的艺术成分娱乐成分。大家要明白,即使是思想也不等于行动。大家到不牢河工地窝棚里去听听吧。那里是三班倒,那些不摊班的民工在窝棚里除了睡觉就是说‘裤裆传’。如果说‘裤裆传’的都具有资产阶级思想,都是资产阶级分子,那就洪洞县里无好人了。他们吃的是棒子面窝头,他们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赤着双脚下水挖龙沟。他们仍旧是咱们的好农民好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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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五章(6)
徐大头一口气说到这里向县委书记伸过手去说:“老首长,给我一支烟。”邹永泰抽出一支烟,知道他平日不吸烟口袋里肯定没火柴,又给他点上递了过去。徐县长吸了两口咳嗽起来,喝了两口水压了压接着说:“这么几十条人命的案子,要定就定成铁案,永世翻不得,要么就悬着。靠这些不着边际的分析和推论定了案,过个几年甚至几十年,人家的后代向我们要证据,我们拿什么给人家?总不能拿脸让人家使巴掌扇吧?”邹永泰见徐县长发言结束,说:“这次会开得很好,各抒己见。案虽没定下来,收获却很大。”待三位常委走后,邹永泰书记伸出食指点得徐大头的宽大额头叭叭响,说:“你这个徐大头呀,你这个徐大头,今天你可算救了我的驾!你要不来参加这个会,你要不说那一大片话,我就把这个案给糊里糊涂定了。你那个大头里怎么装这么多东西呀,我要有你这颗大头就好了。”接着他又问:“你说在这上头批什么?”徐县长望了一眼他的文件包说:“八个字:证据不足,继续调查。”又说:“老首长,说句心里话,这件事我一开始就怀疑是民工吸烟不慎自己弄起的火。几十个人人人会抽烟呀!坐的卧的又都是麦秸这种易燃物。”邹永泰说:“我现在也这么想了——甭说这事儿啦,你在河工上辛苦,让你嫂子弄两个菜慰劳慰劳你。”徐大头说:“你知道我这血压……”邹永泰说:“不叫你多喝,咱俩一斤。不去是王八蛋!”说罢夹起文件包顾自走了。
公安局长接到县委书记的批示,目瞪口呆,证据不足,到哪儿去找证据?这样,案子一拖就是十几年。赵成仁的语文老师闫荫楠退休了,也是闲着没事,他托人把赵成仁的三个硬壳本子打公安局档案室里借了出来,全部复印了拿回家悉心整理,把自己多年收集所得也分门别类加了进去。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整理出一部书稿,书名为《中原巧言妙语集成》,寄给出版社不几个月便出版了一本砖头似的皇皇大著,一位颇有名气的评论家代写了序文。序文短小精悍,言简意赅,不愧为发微言而明大义的大家手笔。文曰:
赵成仁和闫荫楠二先生捧给读者一本别开生面的奇书。
说惯了“开卷有益”,何妨说“开卷一笑”?若一言解颐,消融了心中的悲凉,我们又何必再固执于雅与俗、文与野的酸腐之评?
这是一件极有文化传承价值的工作。
将千千万万庶民百姓日日月月的妙趣偶得,辑录成帙,推而广之,走完了取之于民,还之于民的过程。非有心人、有情人不能为也。
在文化精神上,本书辑录的巧言妙语是充分乐观主义的、充满自娱色彩的。不论所谓民族文化的先锋派艺术如何变幻猫脸狗脸,中国广大的民众自会保有他们的一方戏谑之境。因此,我又敢于断言:当一切大奖、小奖、长篇、短章、官准、钦定的文学在自诩老子天下第二的作家们身后飘零无迹的时候,本书所辑的俚俗之语,仍然流传在百姓们的苦难世界与欢乐世界。
江河不废,这真令高贵的文化人无可如何!
期望赵成仁、闫荫楠二先生不辍于搜集,不辍于刊布。
某年某月于某市
不知这位语文老师出于什么想法,凡当年驻三省庄的破案人员,每人都送了一本,他们读了之后有什么想法不得而知。当闫老师打听到赵成仁已再婚的妻子的下落,把数目不菲的稿酬和一本样书送去时,正赶上赵成仁的儿子考取了大学急需一大笔款项。接过书和钱母子俩哭了,眼泪越过鼻翼流进了嘴里,酸辣苦甜咸不知是哪种滋味。
黑豆出院了,是用软床子抬回来的。黑豆原先就不黑,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像刚出狱的犯人脸色苍白。邻人们都来看望问候,范巧巧和何樱桃忙前忙后给大家搬板凳让座,黑豆躺在床上也点头招呼众人。医院的病历上写的是高位截瘫,三户庄的庄稼人不知啥是高位截瘫,都知道黑豆的腰坏了,得慢慢地躺床上休养。黄豆因妻子何樱桃多年不与范巧巧搭腔,自己与黑豆的关系也就不大热火。这回见哥哥遭了难,到底是一副娘肠子摘下来的,立马把两个孩子送到他姥姥家住着,夫妻俩赶到医院与范巧巧轮班伺候黑豆,兄弟妯娌从此也就不计前嫌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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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五章(7)
柳叶儿也来了,她明显地消瘦了。她把许###送到地里回家就病了,一两个月动不了窝,自己和孩子全指望公婆照顾。她才从床上爬起来三四天,听说黑豆出院也摇晃着身子走了来,她说不出宽慰的话,只是跟大家一起来看看黑豆和巧巧。有的灾难是可以用语言劝慰的,有的灾难无法用语言劝慰。范巧巧见柳叶儿来了,只是抓住她的手摇,摇了一阵谁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她们也不知道谁该劝慰谁。魏天霖队长默默坐在黑豆的床头边光吸烟不说话。他五十几岁的人已经很像个老头儿。他四十几岁当了队长,没二年他浓浓的黑胡子里便出了几根红色的胡子,又不几年红的变成了黄的,现在黄色的胡子已变成白色的了,而且越来越多。闷罐车失火后的这些黑天不是黑天、白天不是白天的日子里,他伺候上头的招呼下头的,打发死的,养护活的,一天没多少时间让他站着或坐着歇息一会儿,躺下歇息一会儿的工夫就更没有了,因此看上去他就更加苍老了许多。
任王氏拄着棍子由秦萍陪着来了,大家立即让开一条人缝让这一老一少坐到黑豆的床边。魏队长也站了一站招呼了一句:“婶子你也来啦?”这老太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似乎显得更有精神。任王氏一辈子只有一条主张: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越是有事她就越是有精神。自打发生了失火的事儿,她就由秦萍陪着各家不停地转,本着不为死的为活的的原则,帮着死者的父母妻子度过这道难关。魏队长打心眼里感谢这位老人。任王氏低头询问了黑豆的伤情,叫他啥也甭想一门心思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过几个月就会好的。她见几位死者都有家人在这里,范巧巧也在一旁垂泪,就说:“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这日子咱还得接着往前过!啥叫过日子?过日子就是熬日月。死的死了,咱不能跟了他去。大人没了咱就熬孩子。熬多了,日子就有了,月年就有了,咱们的孩子也就一截一截往上蹿。要不了多少年,咱又是有老有少、有疼有热的一家人家!咱老百姓没旁的本事,就是熬日子有本事。哪年二月兰不发芽?哪年秋草不结籽?多少朝多少代了?哪朝哪代它都没熬过咱老百姓,咱老百姓最长远!”自打发生了这事,魏天霖队长看到了多少木然绝望的脸,听了任王氏反反复复的劝慰,这些木然绝望的脸又慢慢滋生着活下去的生机,他心里想:这位饱经忧患的老人是咱三户庄一宝啊!
傍晚时分,吴福来了。他是骑着县粮食局发给他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