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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山林女人-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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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栓柱身后的几条大汉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短刀,正要逼近丫头们,我大声喝了一声:

  “放下刀子,有我在这里,你们谁敢放肆!”

  我披着一件黑色的貂皮斗篷,由荞花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我的身后跟着一群老态十足的山民,他们手中黑洞洞的猎枪口紧对着持刀大汉们的胸脯。天大的老鼠怕病猫。栓柱的气焰顿时随着我的出现削弱了许多,我喘着粗气说:

  “在我的面前,你们越来越没有王法了,胆敢造反?”

  栓柱连忙解释说:

  “不,太太,我是在找一些东西,山林的钱……确实快……供不上花了。六指竟然私通这些丫头藏宝,丫头们把六指给杀了。”

  金枝忍不住走上前来,她要说出真相,可是一旦说出真相,栓柱就会狗急跳墙,反扑过来,倒霉的不一定是哪一方。栓柱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金枝,金枝说:

  “太太,六哥他死了……”

  我一抬手拒绝了她继续说下去的话,装作平淡地说:

  “死吧,死了一了百了。活着的人要和平相处,大家散了吧,有事明天再说。”

  大家都散去,我爬到六指的尸体前,真有些惨不忍睹。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火枪打瞎,鲜血凝结在脸上,胸脯上无数的枪口已经被鲜血糊成一片。我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似乎频临死亡的边缘。他为了我的健康是如何艰难地一步步爬回来的?我值得让这么多人失去性命吗?罪孽,罪孽啊!人的生命比一场梦还虚。

  我感到他和牛子让同一个人所杀,而且此人枪法不太准。大面积的火枪子弹发射出来时,百步之内对方是插翅难逃的,可火枪的射程就是百步。这人难道真是栓柱?还是周同?或者另有其人?我的心内迷惑一团,可偏偏他们又都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没来得及说出他们遇到的凶手是何人。

  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奉献给了山林,山林给了许多人没有回头的单行旅途。在旅途中,生活着的男男女女演绎着一场场痛入心骨的生死离别。大家对山林的热爱和忠诚是篆刻在灵魂深处的,虽然没有任何承诺,可也是坚不可摧的。

  骤然间,我感觉到头晕目眩,全身瘫软。一阵抽搐横扫我的全身,我好似被万箭穿心,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山林仿佛如冰冷的四堵墙将我包围其中,我感觉到自己被挤压着喘不过气来,满肚子的话语在翻滚燃烧。面对着黑夜我大喊:

  “山林,你到底值不值得我们为你付出这么多?”

  丫头们一哄而上,把我死拖活拉地弄回阁楼。青杨推开衣橱的门儿,跳到我的面前说:

  “娘,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搂紧女儿。韶华已去,青春不再。当听到这一声亲切的呼唤,我全身一震,感觉到惟有女儿才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值得留恋的人,我的泪珠一串串落下,爬到我消瘦的脸上。根生在我的心里留下深深的伤痛,夫妻之间不管怎样的冷淡与不解,那也得讲个“义”字。我是那么信任着他,他却把所有的重担压在了我的身上,夫妻曾经百般恩爱的情分,也灰飞烟灭了。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回来看看我?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老婆与家却成了你的沉重包袱。

  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是最壮丽的,那霞光万丈的光辉给人间带来无限的生机。我把青杨和金枝叫到我的床前,青杨和金枝的脸上布满了失眠的痕迹。我昨夜又吐了几次血,金枝与青杨也没合眼,她们默默侍奉在我的身边。她们没有抱怨立身处事的艰难,而是感到责任的沉重。

  这一夜痛苦的折磨,我对自己有了深刻的认识。我意识到山林对于我是冷酷的,不管我做出多大的努力与牺牲,总是背运,没有收获。自从根生去了以后,我独挡一面挑起了山林的重担,我就没有尝过走运的滋味。可我知道,对自己、对别人,一个背运的人时时怀着一颗世俗的悲怜之心。我该退隐了,让我的女儿接任当家人的位置吧。人不认命是不行的,命中注定了我做一个平淡的女人。

  我看着10岁的青杨,只有悲痛的神色,却没有眼泪。我不忍心将童心未尽的女儿残忍地送进残酷的现实中。但是为了顾全面子,我只有这样做了。我拉着女儿的手说:

  “青杨,你真的喜欢山林吗?对娘要说真话。”

  女儿点了点头,脸色在朝阳的辉映中如出锅的蛋清一样洁白,充满水色。我非常警惕地又说:

  “青杨,假如你要是为了娘的一时高兴,骗了娘,那以后对你、对山林都没有好处。”

  女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如清泉中的卵石一样散发着柔光,在我慈爱的面孔下等待着我对她今生道路的最后宣判。她说:

  “娘,您放心,我对山林的喜爱和当年父亲与姑姑对山林的感情是一样的。我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我的不成熟遗忘,我有信心管理好山林。假如日后我背叛了山林,立即现世现报,您不要以为我的誓言虚不可信,我是很认真的。”

  我深深地感觉到女儿语言的沉重与纯粹。这一幕恍然在梦中有过。我感觉到这一切什么时候一定经历过,仿佛历历在目、似曾相识。现在既是梦已成真,我无法从混淆的状态之中分解它们,尽管梦与现实的界限十分分明,因为梦是飘渺而轻浮的,现实却是冰冷而坚硬的,甚至如带着利刃的锐器。

  我又把金枝叫到我的跟前,同样也抓着她的手说:

  “金枝,我现在有一种身心都空了的感觉。山林如同沙漠,都有着海市蜃楼一样的美丽,可你要看到它真实的另一面,那是具有某种宿命的色彩。这未来的日子,只有你帮着青杨来料理着纷繁批复的杂事。我,已经感到山林太重了,它既沉缓又不容分说地压下来,我只觉得自己的全身已经被榨干,我是不行了”。

  金枝把我的双手贴在她桃花一样的脸上,扑通一声跪倒,哭着说:

  “太太,我会扶持小姐承递家族主脉的重大责任,极力保护山林中所有的生命,因为它们都是人类血缘意义的亲人。”

  见金枝跪下,青杨也跪到我的面前,山林的未来由她们来左右了。在山林里,一直都是由男人来掌握力量和勇气,由女人来掌握容貌和柔情。现在却变了,女人调动了双方的潜能,继位一种独特方式的女权。女人本来就是花园中的花朵,夜幕中的星辰,海平面上的浪花,森林中的小鸟,她们用奢侈的美丽洒落于自然,无处不在。可山林的女人内心坚强如石与外表脆弱如卵强化如一,遇到敌手却没有任何的攻击手段,只能依靠聪明做出自身的解救。

  我说:

  “你们日后面临着许多曲折复杂的事情,你们不管在什么事情面前都要善于运筹,假如偶有绽破,整座山林就会有溃于蚁穴的危险。栓柱走了当年周同的旧路,他们这种人见利忘义,丧失民族气节、丧失尊严、丧失人性,勾结一些被蒙蔽了的山民,肯定要对付你们,你们已经彻底被这些邪恶迷蒙了眼睛的人孤立,也可以说是身陷孤岛。飘摇的风雨中你们最需要勇气和智慧。不成功但成仁,早日摆脱困境。”

  我的音调颤抖不定,只好停了停又说:

  “至于人们传说的宝贝,我一概不知。假如日后你们找到了,那就是你们的造化。可眼前的困境,我们恐怕犹如被血蜘蛛网住的花蝴蝶一样,摆脱不了被俘的命运。女孩儿们,这只血蜘蛛已经介入了我们的生活,你们日后自我保重吧。”

  我明白我当时一定是泪流满面了,我料到这是我今生最后的一次流泪。

  俩个女孩儿趴在地下磕着头,我慢慢地闭住了眼睛。心里说:女孩儿们,你们原谅我的疲惫,我只想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独自死去。我的身边不要有任何人,让我安静地在蓝天下死去,我的骸骨任凭狂风的暴虐、疏散到大片的山林之中。我希望在失去我的日子里,山林欣欣向荣,这是我留给世人最后的祝福。

  夏日的一个半晌,我招集了所有的山民,向他们隆重地宣布了山林又一次改变了主人。我也宣布了我是这个回合中的败北者,将永远不再过问山林的大小事情。还有就是林区总管依旧是栓柱,我没法对付他,因为他的方阵大大超越了护卫我的几个老朽。在我怯辱的状态下,已涵盖了弱者对强者的宽容和让步。栓柱是聪明的,聪明的栓柱是世界的灵长,得到命运格外的垂青。但我仍然觉得,人的任何骄傲都要维持在有限的量内,当他滥用某种特权为所欲为的时候,实际上他正在违背着天恩。

  金枝是内务总管,她的品德纯良,心地干净,藐视死亡。她的优点不仅仅是这些,还在于她有着雏雁出巢的心胸。在她的身上我寻找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飞絮。她们同样有着仙风道骨的飘逸之美,即使受了伤也永不呻吟。我坚信她会用一生漫长的时间热爱着山林,为山林演绎着兴亡。也许蘖盘的时候,也深埋着悲哀。

  这个交接权位的过程简单而快速,我在这个交接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高雅雍容。我要把我失败的痛苦全部隐藏到我的笑颜之中。日后想起这个庄严化的场面,那是我在山林的高点上最美的宛然一笑。我预料到自己已经踱到危楼之上,早晚有一天,我的脚要踩空,到了这一步,也是我不得不做出的惟一选择。在山林这篇漫长笨厚的长篇著作中,这一刻只是一个小小的标点。我感到刺骨的凉意和忧伤,高家的几辈先人,树木造就了他们种族的灭绝,但他们仍然默认和接受了。

  夏日的阳光淡淡地照耀着,树叶的间隙中偶然闪烁着一星亮点。年轻的我好像感到了一种沉重的老态,我身披一件长长的锦缎外罩,无喜无悲。荞花端来苦口的药汤,我一口气喝下。这药材可能是刚刚挖回来的,还微微带着土腥味道。荞花又端来温水要我漱口,我把满口带着药味的水喷洒在草地上。紧接着我张开口,一股咸苦的草药汤从我的胃里涌出,然后又是一口,如潮水一般一层层涌上来。我被枯涩的水雾覆盖着,看不清脚下的绿色草地。

  这是一九四三年盛夏中我的一个充满抽象的镜头——我半躺在藤椅中,徜徉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门扉内外。从门内望去,是舒缓明媚的一片坟地,绿荫荫,飘忽着水气和生机。相反,在坟地的背面,我看到了干枯荒凉的炊烟,消失在地平线的人群如密匝匝的蚂蚁。近处泥泞的道路纵横交错,路上的行人青面獠牙,他们发出的声音如兽类的怒吼一样邋遢而衰老。

  我退却了,内心的高贵不屈是我最后的家,再奢侈豪华,再仰首伸眉,再凌空绝荡,也是空空一片。让那些红尘遮目,不爱惜灵魂的人去你争我夺吧!

  叶儿

  我回到冰姬坊时,正赶上蝉妈带着几个小丫头迎面走来。从她来势悻悻冲冲的脚步上看,我知道来者不善。我揣摸着,他一定是又生气了,不然她是不会这样露骨地大踏步走路的。平日总要拿捏着老鸨的架子,走着碎步,把年轻时的风姿不适时宜地带到老年。

  我像一个犯了罪的女囚犯见到男监狱长一样,媚骨四射般讨好地迎了上去。我害怕她闯进我的屋里。见到了根生,那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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