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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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没有了二奎婶和叶儿的影子,显得空荡荡的。回旋的冷风从窗户缝隙间刮了进来,无孔不入地流窜着,制造着悲凉的气氛。在人体纯净的肝胆中,荡动着万念俱焚的毒液。强烈的思念,潮水一般浸透了我的全身经络。纷杂的世界,人海茫茫。我的绿柳到底飘落何处?也不知她稚嫩的身心经受着怎样的熬煎。
我记得,在飞絮跳崖后,曾经牵着两个女儿对着苍天发过毒誓:如果谁在我这一双女儿身上心怀不轨,我许贞香舍家荡产也要让她下十八层地狱。叶儿,我记着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你,我要你走遍天涯海角亲自找回我的女儿。假如绿柳有个好歹,你就得死,我说到做到。二奎叔夫妻的恩情和你的罪过无法相互抵消,就像苦口的黄连虽能治疗疾病,可它奇苦的滋味也可以置人于死地。
青杨还小,我回来只新鲜了三天,第四天照样混吃疯玩,带着丁香等一干丫头整天东颠西跑。丫头婆子们循规蹈矩地烧茶做饭。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有说不出的难受。
但我提醒自己:要坚强起来,一定要坚强起来。越是关键时候,越需要勇气,这才是山林中的女人……多方努力的结果,我几近彻底失望。我泪眼环视饮马川山林:这是我的家,不管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让我牵肠挂肚的家。它是我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参天的老树、幽暗的洞屋、风雨飘摇的阁楼、零零散散的疏篱……一切残迹依稀可寻,而挚爱亲情却飘散开去而无法收拢。
我许贞香,一位来自江南的豪门千金,于今,只落得红颜凄楚、芬芳凋零,前尘往事一切都失却了原汁原味的状态。
山林是高家几代人和众多山民的生活依傍和精神寄托。多少年来,连高家的自己人也说不清山林属于高家,还是高家属于山林。但他们共同拥有的精诚和凝聚在一起力量,是感人的,带着鼓舞人心的魅力,同时也散放着催人泪下的温馨。我又一次问自己,现下的艰难困苦,真的就是过不去的火焰山?丧失的一切,真的就覆水难收?
我睡了四天没起床,我想镇定一下疯狂澎湃的情绪。我太累了,我要好好休息。我让自己直到再也睡不下去的时候,就起来重新治理山林。这几日是我情绪的一个转折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需要听任何人说话,我只想闭上眼睛睡觉。其实,此刻我脑子里如有千万只扑翅乱飞的苍蝇,一片混沌。
第五天,我还打算接着睡下去的时候,李妈子磨磨蹭蹭走到我的面前说:“太太,您这不吃不喝的也不行呀。牛子每日在阁楼等您,又不敢惊扰您。都知道您的心里难过,可鸟无头不飞,您是该起来的时候了。”
我听到牛子——曾经与我同生共死的牛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惟一关心我生死的人。我对李妈说:“让牛子进来,我要起床了。”
牛子进来了。他的打扮还是先前的老样子。他看着我说:“太太,你现在惟一需要的是坚强,咱山林中不能没有您。这几日耽搁了许多事,如果您撒手不管了,山民心一散,高家几百年的基业就毁在你手了。树苗子泡在水里三天了,不捞出来栽下去,就会沤死。我舅爷的铁匠铺也该开张了。我想镇上太小,不如开到城里,再找几个身体壮的男人帮着。除了给我们做用具,闲下时还能挣几个钱,大小也是一份收入。二奎婶的灵匣也停了四五天了,她没有儿子,叶儿又不在,我来为他摔纸盆发丧。这些都是眼前的活儿,你不觉得绿柳小姐从小就和你很生吗?命中注定她不是咱山林中的女人,也不是您的女儿。她和老爷一样,是老爷的女儿。您现在疼爱青杨小姐,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山林上,天地都会感动的。”
我说:“牛子你什么也别说了,我都懂,就是心里憋得难受。你随我到林子里走走吧。”
几个婆子用软椅抬着我,在林子里走了许久。我在软椅上勉强地睡了一小觉。我让她们停下,我要下来走走。
下得软骑,抬眼四望,这里坡陡林密,一条大路穿林而过,直通天际。这是一条林间的运材路。当年间伐下来的树木,就是从这条路上装运出山,换回钱财银两。那是日本强盗,抢掠我的母树林,上好的木材也是从这条路上运走的。想到这里,一股怒火冲上头顶,这时已经到了树林中心一块空地。
我走了走,但不知道到哪里去。心口有一种剧烈的疼痛。林间空地显得很荒凉。脚下焦渴的土地,像一片苍白的嘴唇——这是需要补栽树苗的隙地。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路上游移,像一只悬挂的秋果,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渐渐地墨水般的黑暗,从山林里一点点渗透开来,渗进皮肤。我不想回到软椅上,但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在暮色中蠕动着,离村庄越来越远。
范泻怒曾经说过,根生还活着。但他有什么“不得已”,连我都不能见?我想不透。我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纤弱的双肩怎么能担起家庭的风雨和山林的重担。根生,如果你活着就该回来看我,我需要你,多么需要你根生。经过一条小河时,我加快了步子,一不小心从河岸上一直滚到水里。水的气味覆盖了我,我的蠕动如一条吞了田鼠的蛇,扭曲着,缠绕着。我的嘴唇接触到了水。
月亮出来了,映照在水里,像一张焦黄的月饼。我的身体像一座空空的城堡。我试图把头低下,像牛一样不停地喝水。我的上衣打湿了,裙子也打湿了,可是我全然不顾。我的身体如火药刚刚燃烧过那样,需要大量的水来充实自己虚弱的身体。
牛子的出现,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抱起我如一张纸片般的身体。我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手像根生一样抚摩着我。我对他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几个婆子也忙着一起把我放到软椅上,抬着一路小跑回到山林里,为我换了衣服。圆月挂在枝稍上,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山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银白的,天边的苍穹是浅蓝色的,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宁静、飘逸与庄严。
我被牛子抱上阁楼。他把我放到藤椅上,看着我说:“吃些东西,好好活下去,好吗?答应我。你是山林中最坚强的女人。”
“牛子,我能坚持下去吗?”
“能。多少灾难都已经坚持过去了。你这样下去,我看除了糟蹋自己,不会起任何作用。”
“牛子,我如百爪挠心,山上所有的事你负责操办吧。我太累了。”
“放心,我会尽力做好的。你多珍重,什么也不要考虑。”
“二奎婶发丧时,叫她娘家来些人,多给些钱财,别亏待了他们。让四环子带一些人把树栽下,别耽搁了,那可是用生命换来的。陡坡一定要小心,别摔下去。”
“好,我留心就是了。为了山林你要好好活着,等你身体好起来时,这些事都会办妥。”
“我已经身心疲惫。直至今天我才明白飞絮为何要跳崖,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困苦,说不出的绝望,像钢丝一样刺穿人的身体、心扉。牛子,你现在是我惟一的依靠,你要帮我走出困境。”
“我会的。为了山林的安定,为了山林的兴旺,我肝脑涂地也无悔。”
我从肉体一直到灵魂,真的感到很疲惫。我不知道怎样调节自己的情绪,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牛子果然把山上所有的事情都办得麻利、漂亮。有些细微之处比我想的都周到。
我由衷地感谢上苍,把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送到我的身边。可我又时时在提醒自己把握自己的情绪,在情感上必须限定在对他只是一种单纯的感激上。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我只属于根生一人。
这些时日是我漫长生命中最颓唐的一段。可在来日迷茫而前程难卜的无数个长夜里,孤灯般的我常常又觉得那是我最怀念的一段时光。起码我拥有两个爱我的人,那就是牛子和女儿青杨。暮年之际我才恍然明白:“被爱是富有”这句老话的无穷价值。
可我就轻易地让“最富有”的时机与我擦肩而过。记不清有多少苍白的难眠之夜,我一次次地想到了牛子:他微弱的气息从齿缝间流出,血如热泪一样涌溢着……他可以说是我的惟一的真爱。根生给予我的根本不是真爱,他只是履行了一个丈夫的责任。曾经的血肉交融,不过是男女本性的展露。日后根生无情的背叛,使我觉得:当年我冷漠地对待牛子,是一种追悔莫及的过错。
这些天的夜里,我总是在青杨熟睡的时候,拿着烛台掀开帐子,端详着熟睡的青杨。她的瓜子脸白里透红,两片嘴唇紧闭着,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无法说出。悠长的眉毛下,细细的眼睛闭成一条线,脑后长长的秀发披散在枕头上。妩媚极了。
记得飞絮曾经说她像根生,也像我。但这些天细细地端详,她更像她姑姑飞絮。女孩大了该找一个懂事的丫头跟着,也少让我操心。丁香和芳草只知道混吃傻玩,要不就是带着青杨满山乱跑。拿定主意以后,我的心里安静了许多。
太阳露出山凹的时候,我早早起来梳洗后,坐到阁楼的平台上。从今日起我又要重抖山林主人的威风了。我要以最先进的技术栽培树木,还要以最文明的方法来管理山民。我希望我的愿望陪伴着我一直到老。
我把李妈叫到面前说:“李妈,大小姐是高家惟一的继承人,我们要好好地培养她长大成人。我是个忙人,顾了外头顾不了家里,就拿你当自己人来看待,谁知道你也是个粗心人。”
李妈乖乖地低着头问:“太太的意思是大小姐受委屈了,还是针线没有调教好?”
我说:“那倒不是。小姐一天大似一天,没个好丫头带是不行的。丁香、芳草性子野得像豹花马一样,跟着她俩只会学疯。我想找一个稳妥一点的女孩来带,将来也学着治理山林。”
李妈说:“太太说的极是,我也这样想过。大小姐可是位宝贝一样的主儿。”
我反问:“既然你想过了,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定要留心一点,尽快找一个来。”
李妈说:“太太真是病糊涂了,现成就搁着那么一个天仙似的人物,太太不用算可惜那块材料了。我早想提醒您呢。”
我问:“你说的是谁?”
她说:“就是四友的女儿金枝呀。这丫头都十六岁了,人长得干净大方。前些年也在咱镇子的学堂里念书学艺,听说绣花捻线样样精通,出落得越发招人喜爱。”
我忽然想到这些年来被我疏漏的四嫂母女,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山林太多的事情让我忘却了该回报的恩情。四友大哥死去后,连尸体都没找到。他的短暂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山林,每一次奉献都带着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忠诚。可是在他死去的茫茫来日,他的妻女却经受了我漫长的冷落。虽然是无意的忘却,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干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今天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接四嫂母女是我所要干的头等大事。
我又问李妈:“那她们母女这两年是怎样过下来的?”
李妈说:“前年做堆纱花。后来进不起原材料,听说就改做笤帚了。主要是笤帚用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