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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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元吉的不依不饶,让永乐很有些意外。他瞪着这位大司空,半晌方沉着脸道:“谁与尔说要罢兵了?鞑子豺狼之性,欲寇我中华,朕身为天子,自当出兵讨伐!”
夏元吉苦口婆心地道:“可现在朝廷难处太多。不说别的,仅这粮饷,便难以筹齐。粮饷短缺,又如何北征?”
“那是尔之事!”眼见夏元吉喋喋不休,永乐终于不耐烦了,当即喝道,“朝廷御虏这样的大事,尔却筹不齐粮饷,既如此,朕要尔这户部尚书有何用?”
永乐这话已经十分严厉了,一旁的方宾几个听着,都惊然变色,夏元吉更是心惊肉跳,但想到如果就这么退下,那劝永乐罢兵一事就彻底泡汤,如此一番心血白费不说,自己接下来还得筹那剩下的一半粮饷——而这是无论如何也筹不齐的!念及于此,夏元吉横下心,道:“臣是筹不齐粮饷,但此并非臣不尽心,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连兴大工,户部的家底早就空了!这些陛下不是不知道!臣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如何找得那么多粮饷来?”
永乐眉头一皱,道:“照尔此言,朝廷是当真没法打这场仗了?”
“确实如此!”
“那尔说,朕该怎么做?坐视鞑子南侵中原?”
“鞑子眼下毕竟没有南侵。且就在陛下巡边期间,开平传来消息,言鞑子得知陛下欲再征漠北,已闻风遁去!”
“今日去、明日仍可复来,鞑子既生觊觎之心,朝廷岂能高枕无忧?”
“将来事,将来应对不晚。”夏元吉听永乐的话,觉得他已有松动之意,心中暗喜,道,“这些年朝廷役使百姓太过,天下已是疲惫不堪,眼下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以固国本!”
永乐本坐在椅子上静听,但到夏元吉把“休养生息,以固国本”这句说出,永乐眼角顿时猛地一跳,当即提高声调厉声道:“尔之意,是说朕这些年是滥用民力,贪图冒进?”
夏元吉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永乐理解有误,以为自己是要否定开拓国策。三殿大火后,三位言官趁机上书,对开拓国策大加鞭笞,引得朝野震动。虽然最后此事被永乐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但夏元吉却知道,皇上私下里是大光其火,连太子高炽都险些受池鱼之殃。开拓国策是永乐毕生功业的根本,他绝不会允许别人推翻,哪怕诋毁都不行!尤其是现在言官之事刚过未久,在这个当口,要是自己的话被永乐理解为诋毁国策,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思及于此,夏元吉赶紧解释道:“臣绝无此意!皇上开拓振兴,缔造煌煌盛世,功业震古烁今!只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皆需张弛有度,否则无以致远。这些年朝廷大举太多,虽成效显著,但亦内力大损;若长此以往,必将后继乏力。秦汉之衰败,皆因于此。故臣之意仅是暂缓,待重新蓄力后,再发力不迟!”
听了夏元吉的解释,永乐这才颜色稍缓了些,但仍固执地道:“尔之言也不无道理,但鞑子不比等闲,纵朝廷有疾,仍需全力伐之,否则待其南侵,祸患必比今日更甚。”
夏元吉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本以为永乐能采纳己见,谁知这位老皇帝虽也不能说没听进去,但到头来却仍是坚持己见。对此夏元吉是既不解又失望,遂争辩道:“眼下鞑靼并未南侵。就算过几年鞑子南侵,但那时大明国力已得恢复,损失大些也能承受得起。但以现在形势,此时北征,大明有可能会伤筋动骨啊!”
“过几年?”永乐咕哝一声,欲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只冷冷一摆手道:“此仅为尔一己推测而已!国家大事,岂能以臆测为据?”
道理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永乐也不反对,可他就是不采纳自己的谏言!这样的结果让夏元吉大失所望!他实在不明白,这位曾经无比英明睿智的皇上,怎么成了现在这般顽固不化的模样!这时,永乐又深吸口气,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北征势在必行,尔等不必再劝!”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夏元吉失望已极,内心深处的那份名士意气终于遏制不住,当即头一昂道:“现国力已有不支之虞!倘再不收敛,纵有万千宏图亦只能是镜花水月!”说到这里,夏元吉一提袍脚,跪到地上,双手一拱,冷冷道:“陛下坚持北征,臣无力阻拦。但这粮饷臣筹集不到!请陛下罢臣之职,另请高明!”
“啊……”夏元吉一言既出,一直默默聆听争论的方宾、吕震、吴中三个都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们万万没料到,夏元吉会做出这个决定!
永乐也瞪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夏元吉许久,眼中先是流出惊愕,继而失望,到最后已成愤慨。半晌,永乐才猛地伸出手,指着夏元吉的额头,咬牙切齿地狞笑道:“好尔个夏元吉,尔以为没了尔,朕就没人可用了吗?”
“臣不敢有此念!”夏元吉面不改色地道,“只是臣不愿见到百姓生灵涂炭,不愿见到永乐盛世被陛下亲手断送!”
“混账东西!”永乐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抓起御案上的奏本,对准夏元吉的脑袋狠狠砸去,边砸边愤怒地咆哮道:“朕之行事,岂容尔指手画脚?尔不愿当官,就给朕滚回老家种地!”说完,他尤嫌不解恨,当即“呸”地一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浓痰,恨恨骂道:“杀不尽的建文奸臣!”
奏本的折角正击中夏元吉的额头,一股鲜血顺着夏元吉的脸颊汩汩流下,显得十分恐怖。夏元吉早已悲愤难当,再当从永乐口中听到“杀不尽的建文奸臣”一句,他更是全身冰凉:他夏元吉辛辛苦苦二十年,为永乐盛世披肝沥胆,呕心沥血,可到头来,在皇上内心深处,自己仍是个背弃旧主,贪生怕死的“贰臣”!一时间,怅然、羞愧、悔恨、愤慨,各种苦辣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夏元吉心如死灰。他抬起头,望着永乐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半晌方冷冷一笑,道:“皇上好大喜功,秦、隋覆辙,恐又将见于我大明矣!”
永乐的脸一下变成了酱紫色。他指着夏元吉,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方愤怒地一挥手臂,大声叫道:“来人!把这无君无父的王八给朕下人诏狱!命狗儿和贯义严加拷问!”
马云急匆匆跑了房中,听得永乐此言,顿时一愣。永乐见状,眉头一提,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尔也想去诏狱么?”
马云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赶紧向门外招了个手,旋即两名强臂内官,拽住夏元吉的双臂,将他拖了出去。
夏元吉出去后,永乐气犹未平,站在案后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方宾他们几个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内,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久,永乐才从对夏元吉的愤怒当中恢复。他抓起案上的冷毛巾抹了把脸,然后将它狠掷于地,面色狰狞地对三个仍在殿中的大臣道:“还有尔等,竟敢串通一气,联合逼宫!”说着,他又指着方宾,道,“这奏本是尔所拟,想来这联名上书一事也是尔之杰作!身为本兵,不思破敌之策,反倒鼓噪罢兵!尔也配当我大明的兵部尚书?”
三位大臣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听得永乐发怒,只跪在地下不断磕头;方宾本被永乐指名道姓的怒骂,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永乐骂了一阵,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觉得双腿膝关节处一阵酸痛——想来是风寒的毛病又犯了。无奈之下,永乐只得重新坐回龙椅上,怒气冲冲地大手一挥,道:“都给朕滚出宫去,听候发落!”
三位大臣惊慌失措地逃出乾清宫。不一会儿,高炽、瞻基还有三位阁臣又步履匆匆地进入御书房。他们都是听闻夏元吉被下诏狱的消息后,赶来劝解的。一群人正围着永乐说得起劲,忽然狗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皇爷,不好了,方大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屋内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半晌,永乐方回过神,怔怔问道:“他为何自尽!”
“听他家里人说,方大人一回府,便失魂落魄地叨咕说陛下抓了出头的夏大人,迟早也会抓他这个挑头的主谋,说着说着就进了书房,再也没出来。下人发觉不对,闯进去一看,方大人已经在梁上吊着了……”
十
方宾的死,还有夏元吉的下狱,对满朝大臣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大家在暗自叹息的同时,也对天威难测的永乐愈发畏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臣子们在上朝时皆噤若寒蝉,生怕稍一疏忽,惹怒了这位心意难测的老皇爷,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朝臣们心存畏惧,永乐的内心也不平静。方宾死后,永乐时时回忆起当日御书房内发生的种种,并重新审视自己的态度和做法。在思考许久过后,永乐终于有了主意。
冬至过后的一天,永乐召来瞻基,祖孙二人分乘舆驾出玄武门,去向皇城北的万岁山。抵达山脚下后,永乐命从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则领着瞻基一起登上了山顶。
万岁山在元代时便有之,当时尚只是一个土丘。到永乐正式营建北京城时,将开挖护城河所得之淤泥堆积于此处,逐渐就形成了一座小山。万岁山位于玄武门北、北安门南,是皇宫大内的“镇山”。在山顶眺望,偌大个北京尽收眼底,是京城观景的绝佳之所。登山途中,永乐双眉紧锁,一言不发,瞻基见状,也不敢吭声,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皇爷爷,顺着阶梯步步上爬。
片刻功夫过去,祖孙二人等到山顶。永乐向南俯瞰,紫禁城内壮丽雄伟殿宇楼阁,在此时显得无比渺小。永乐注目一阵,回过头,和蔼地对瞻基道:“基儿,这北京城如何?”
瞻基凑上前张望一阵,笑道:“宏大规整,正是帝都气象!皇爷爷为我大明选的好京城!”
永乐微笑着点了点头,旋找了个石凳坐下,又命瞻基在自己身边坐了,方叹口气道:“可惜你父亲不喜欢这里!”
瞻基脸上笑容一窒。登上之时,他已预感到今天皇爷爷召他肯定是有事要谈,只不知道所谈何事。这时见他提起父亲高炽,又说父亲不喜欢北京,他顿时有些紧张,忙欲为高炽辩解:“父亲殿下也并非不喜欢北京。只是……”
永乐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瞻基的辩解,道:“炽儿的心性,朕一清二楚,尔不用为他说好话!”
听永乐这么说,瞻基愈发忐忑,不过接下来永乐却突然把话题岔开,张望着四周景色,似漫不经心地道:“其实炽儿如何想,朕也不太在乎了!只是……”说到这里时,永乐把目光对准瞻基的脸道,“朕想知道的是尔之想法!”
“孙儿的想法?”瞻基有些意外,同时又有些不解,“皇爷爷是指……”
永乐望着瞻基,一脸郑重地道:“朕今天就想知道,你对治理这大明天下,究竟有何想法?”
瞻基一愣,继而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秉承皇爷爷之志,奋发进取,开拓振兴!”
永乐嘿嘿一笑,摇摇头道:“朕不想听顺耳话!这些话朕要去问尔父,他亦会这般说,但其内心肯定不会这么想!”说到这里,永乐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尔是朕亲自选定的皇储,是我大明未来的天子!尔之太孙之位,朕不会改!”
瞻基心念一动。永乐关于皇储的这番话十分直白,而他这么说,自然是要彻底打消自己的顾虑,让自己坦诚回答他的问题。这时瞻基已经意识到,今天祖孙间的谈话,对皇爷爷来说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瞻基看了看永乐的脸。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