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第2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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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是内阁阁臣们办公之所。当年初设内阁时,共选解缙、黄淮、胡广、胡俨、杨士奇、杨荣、金幼孜七人入阁。后来胡俨调任国子监祭酒,解缙、黄淮相继下狱,胡广也于两年前病逝,永乐未再命人递补,现在内的便只剩下杨荣、金幼孜、杨士奇三人。听得马云传旨及太孙造访,三位阁臣一起来到门口迎接。马云先把旨意传给杨荣,随即回武英殿缴旨。待马云走远,瞻基笑道:“离京数月,三位师傅也不考校考校功课,看本宫有无长进?”
听话听音,三位阁臣立刻知道瞻基这是有事要找他们商议,遂不再多说,只请瞻基进入阁中。
四人一起来到杨荣的值房。杨士奇最后一个进屋,他刚回过身将房门关好。瞻基便一脸郑重地道:“本宫这次去山东,偶察一事,需跟三位师傅商议!”说完,他便将赛儿与他的往日纠葛,以及这次临走时告诉他关于九年前遇劫一事幕后主谋的情况说了,只隐去自己私放赛儿一节不提。末了,瞻基朝三位阁臣一揖,道:“此事太过骇人,本宫难辨真假,还请三位师傅代为参详!”
先听瞻基说与白莲教妖女曾有情缘时,三位阁臣已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又得知赛儿言当年追杀瞻基的劫匪是北京的王爷所雇,三人更是瞠目结舌。待瞻基说完,三人面面相觑许久,竟是一个也说不出话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人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杨荣撩起袖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真和白莲教妖女……”
“那是以前的事了!何况那时她还是良民!”瞻基不想在与赛儿的关系上纠缠,遂道:“师傅请只管议唐赛儿所言之事即可!”
“是!”杨荣强使自己稳住心神,思索许久,方道:“此事真假难料!首先,照唐赛儿说辞,她是从马胡子口中得知此事,而当日受所谓北京的王爷所雇的,又是马胡子的哥哥,这中间隔了好几层。所以雇佣马胡子之兄的是否是赵王,以及马胡子的交待是真是假,这都不好说!”
“而且唐赛儿的心意也不能断定!”金幼孜忧心忡忡地道,“虽说殿下与唐赛儿有旧,此次又放其离去,但她毕竟是白莲教匪首。谁能保证她不会利用往日情分,故意使个绊子?朝廷是白莲教的死敌,要是能挑唆得殿下与赵王反目成仇,致使庙堂再起纷争,那对白莲教可是有益无弊!”
瞻基眉头一皱,不悦道:“本宫了解赛儿,她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殿下与唐赛儿已分隔九年,这其间她历尽沧海,殿下岂能保证她的心思仍与当年一样?”金幼孜顿了一顿,又反问道:“敢问殿下,当初您与她分别时,可曾料想到她现在会变成白莲教的匪首?”
“这……”瞻基哑口无言。本来他对唐赛儿所言并不怀疑,但这时听了两位阁臣的分析,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可要是唐赛儿所言属实呢?”正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杨士奇突然冒出一句。紧接着又道,“若唐赛儿胡言乱语,那咱们自可置之不理。可要是其所言是真,那这事情就麻烦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凛。半晌,金幼孜方道:“可赵王为何要杀太孙?杀了太孙,他又有什么好处?”
杨士奇幽幽道:“永乐九年时,太子与汉王平分秋色,可一旦殿下被立为皇太孙,那东宫就稳操胜券。所以赵王临时出手,想杀掉殿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瞻基大惊失色道,“这不可能吧!真要把我杀了,那受益的也是二叔!”
“汉王其实捞不到好处!”杨士奇摇头道,“殿下被杀,傻子都会认为是汉王所为!百口莫辩之下,汉王就是不死,也会被皇上猜忌,从而失去夺储之望。而没有殿下,以当时太子的圣眷,也难以保住东宫之位,他赵王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说到这里,杨士奇苦笑道,“都说当今圣上是唐太宗再世。如此看来,他赵王没准引而伸之,把自己比做唐高宗李治了!不过也是,他俩都是嫡三子,都有两个为储位长年争斗的哥哥,赵王由此产生效法李治的念头,也不足为奇。”
杨士奇说罢,房内众人都目瞪口呆。过了好久,瞻基才一抹头上冷汗,呐呐道:“果真如此的话,那本宫应该立即揭发三叔阴谋!否则如何安坐?”
“不!”杨士奇又摇摇头道,“殿下奈何赵王不得!”
瞻基一愣,随即明白了杨士奇话中深意。这所谓的赵王雇凶,本来就无定论。即便是真,现在也是人赃俱无,仅凭唐赛儿道听途说的一面之词便要指证高燧,这未免太过草率。而且,要揭发高燧,瞻基首先就要把自己与唐赛儿旧情以及私放她逃脱之事公诸于众。这事要是大白天下,瞻基立刻就会身败名裂,堂堂皇室也会因此脸面尽失。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瞻基都只能忍辱负重,强咽下这口气。
计议再三,瞻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士奇师傅言之有理。可若唐赛儿之言是真,那三叔简直就是当年二叔的翻版!就算现在不能下定论,但仍需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杨荣和金幼孜这时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听了瞻基的话,金幼孜想了一想,道:“防范自是必然。不过殿下也无需担心太过。既然赵王打的是渔翁得利的念头,现在东宫与汉王胜负已分,他既是聪明人,自就会弃了这份妄想!前几年汉王和纪纲合谋作乱,他始终未有介入,由此看来,这位王爷还是识时务的。”
金幼孜之言有理,瞻基听了心下稍安,可这时杨士奇又道:“怕就怕他是深藏不露!放眼天下,还未有比皇位更诱人的。赵王为此苦心积虑多年,甚至不惜雇凶劫杀太孙,由此可知,他对皇位其实也是垂涎三尺、志在必得!现在汉王虽败,但赵王本身并未受挫折,想让他就这么轻易放弃,怕也没那么容易!”
“怕什么!”杨荣一咬牙道,“当年汉王气焰熏天,最终也只是一梦黄粱!何况一区区赵王?”
“赵王的势力未必就不如汉王!”杨士奇意味深长地道,“马上就要迁都了!北京可是赵王镇守了二十年的地方!”
瞻基心中倏地一紧。自永乐元年世子高炽入主东宫后,北京就一直由赵王朱高燧留守,至今已近二十年!以前因着高燧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瞻基对赵藩并未多加关注,但现在细想下来,他顿发现这股势力其实非同小可。
首先是行在六部。最初,朝廷只在北京设立行部,负责处理行在政务。但永乐七年御驾北巡,朝廷实际上也临时分为南京和北京两个,分别听命于永乐本人和充任监国的太子高炽。而由于永乐在北京,所以北京的临时朝廷更为重要,故当时六部堂官也大都扈从去了北京。但堂官虽然北上,可南京六部衙署里数以千计的办事官和胥吏显然不可能也去北京;而到达北京后的六部堂官要办理公务,自然不能没有下属,于是朝廷便在行部之外,另设行在六部,从顺天府和北直隶各州府中选调精明能干中低级官吏人值。这批官吏的选拔是由留守行在的赵王高燧以及行部尚书郭资负责。北巡结束后,御驾返回南京,但因永乐当时已有意迁都,故并未废除行在六部,而是将它们作为一个常设衙署保存了下来。这些年过去,除二次北巡其间,行在六部未有堂官当值,但是下面的办事官却是一直延续其职。现在朝廷即将迁都,形势顿时发生了变化。
为了抵御漠北胡虏袭扰,加强对北疆的经营,永乐将京城迁往靠近边塞的北京。但北京毕竟太过偏远,不利于掌控四方。为了弥补这一缺陷,永乐在变南京为留都的同时,依然保留这里朝廷机构,以维持对南方的控制。这也就是说,大明王朝从今往后将同时在北京、南京两地都设立中央衙署!遵照此理,南、北两京的六部衙门也都将保留。不过虽然两京各设六部,但皇帝既然去了北京,那南京朝廷的地位自然大大下降,相应的南京六部也就不可避免地沦为鸡肋。当然,作为朝廷重臣的原南京六部堂官肯定会调往北京六部,可下面那些普通办事官则就不好说了。即将摇身一变成为正宗的北京六部中,有相当一部分官职会是旧有的行在六部官吏担任,而他们中有相当部分都出自赵王的举荐!虽然这些人都算不上重臣,也无能力决定重大国事,但他们却星罗密布于各个衙署中,是朝廷这个庞然大物得以正常运作的骨干力量!没有他们的尽忠职守,大明王朝的中枢顷刻间就会陷入瘫痪。想到将来的中枢衙署里会掺杂进大量的赵藩人马,作为未来天子的瞻基不能不感到忧虑。
而除了行在六部外,更让瞻基担心的是北京的军事力量。
北京驻军分为普通京卫和上直卫亲军两部。其中北京普通京卫是北军主力,最先归由淇国公丘福统率;丘福惨死漠北后,则归由接任行在后军都督府的隆平侯张信统领;而上直卫亲军虽名义上都直属皇帝。但由于南北两京相隔三千多里,故从一开始,北京的天子亲军就由赵王朱高燧代领。正是这部分亲军,让瞻基心惊肉跳。
永乐即位不久,便在原先的上十二卫基础上,又增设上十卫,将追随自己靖难的燕藩嫡系抬入上直卫序列中,使天子亲军的总数扩充到二十二卫。而这新增的上十卫中,金吾左卫、金吾右卫一直驻守南京,燕山左、右、前三卫在永乐初年一度在南京驻扎,后来随着永乐帝位稳固,在一征漠北结束后便又重新调回北京,而剩下的羽林前卫、大兴左卫、济阳卫、济州卫、通州卫则从一开始就驻防北京。这也就是说,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有多达八卫的北京上直卫亲军是听命于高燧的。只要高燧有心,他完全会在这漫长岁月里,对这支军队施加各种各样的影响。而再加上一直跟随高燧驻扎在北京的常山三护卫,自己这位三叔已不声不响地在未来的大明京师中掌控了多达十一卫的军力!
诚然,一旦迁都北京,赵王代领八卫亲军的职责便就结束。但问题是,要抹杀赵王苦心经营十几二十年所造成的影响,这绝非短期内可以做到。如果皇祖父在世,凭着他老人家无与伦比的威势,这十一卫兵马受高燧蛊惑的可能或许还不大,可一旦皇祖父驾鹤西去,那可真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瞻基的后背冷汗直流。本来,他对唐赛儿所言真伪还将信将疑,但此刻将赵王这些年的经历认真分析后,他虽仍不敢下定论,但内心对三叔的戒惧已是大大增加。而与此同时,瞻基也愈发坚定了一个认识:虽不能断定三叔心意到底如何,但在北京经营多年的赵藩终究是朝廷隐患!
“赵王真的会贼心不死吗?”瞻基正心绪烦乱间,金幼孜又有些犹疑地道,“赵王威势远不如当年的汉王,他要还念念不忘这非分之想,就不怕重蹈汉王覆辙?”
“重蹈覆辙?”杨士奇无可奈何地一笑道,“现在的汉王照旧是亲王,成天在乐安逍遥快活。与皇位的诱惑相比,此等覆辙,就算重蹈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位阁臣你一言我一语,把瞻基撩拨得愈发不安。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场看似平常的剿匪,竟牵引出这么多始料未及的故事,并一步步地将自己带入层层荆棘当中。想到迁都后或将面临的重重危机,瞻基心中顿时布满忧虑。
不过瞻基并不是一个甫遇危险便阵脚大乱之人,相反,他多年随侍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