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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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做人,从小就是个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虽是
闲散在家。也不讨嫌,大妈二妈,姐姐妹妹的事,他都当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
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理发店,或者买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就陪,还积极地
出主意做参谋。亲友间有不可少又不耐烦的应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严家,便
是其中的一桩。
毛毛娘舅来的那天,因为中午孩子又发了场高烧,请了医生来看,配药打针,
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吃饭。听张妈说毛毛娘舅来了,就请他上楼来坐,反正不是外
人,又是年幼的亲戚。毛毛娘舅坐在一边,她们俩吃着饭,酒精灯还点着。外边
是阴天,屋里便显得很温暖。饭后,张妈上来撤了碗碟,毛毛娘舅便坐上素来,
三个人一起闲聊。毛毛娘勇和王琦瑶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严家师母左右周旋,谁
都不会冷落着。这起居的房间又自有一股稳熟亲近的气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
说笑了一阵,毛毛娘舅就问有没有扑克牌,严家师母笑道:这里可没有你的
对手。
又向王琦瑶介绍,毛毛娘舅会打桥牌,每个星期天到国际俱乐部去打牌的。
王琦瑶便赶忙地摇手,连说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娘舅就笑了起来,说,谁说打
牌啦?
哪里有三个人打桥牌的。严家师母说:不打牌你又要什么牌呢?一边就站起
来,拉开抽屉找牌。毛毛娘奥说:天下又不止只桥牌一种,有的是玩法呢!他接
过牌来,在手里很熟练地洗着,然后说:其实桥牌也不难学的,非但不难,还很
有趣。
说着,就把牌四张一叠地发着,〃叫牌〃〃打牌〃地讲起来。严家师母说:看
看,这不是得寸进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来了。王琦瑶笑着说:把他累死也教不
会我们,到头还只他一个人在玩。毛毛娘舅说:桥牌真有这么可怕吗?又不是火
坑陷阶。
说罢只得把牌收起,哗哗地洗出各种花样,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桥,把王
琦瑶看花了眼。严家师母说:你看他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变戏法了。毛毛娘
舅说:我不会变戏法,倒会算命,我结表姐算一个吧。严家师母说:你给我算命
又不是本事,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要能给王琦瑶算出一二分,才可眼人。毛毛娘
舅说和王琦瑶初次见面,就妄言人家过去将来的,未免大失礼了。严家师母就说
:露馅了吧,什么失礼,借口罢了,真金不怕火来炼,你还是没功夫。毛毛娘舅
一听这话,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瑶要推托,经不住严家师母的激将,说什么:你
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只好由他算。毛毛娘舅又洗了一遍牌,在桌上发了一排,
再发一排,来回地发,就像通关似的。发到末了,还剩几张,再一字排开,让王
琦瑶亲手翻一张。王琦瑶刚翻过,就听铃响,那孩子在叫人了,赶紧抽身上楼。
趁她上楼,毛毛娘舅压低了声问他表姐:表姐快告诉我,王小姐有否婚嫁。
严家师母几乎笑出声来,数落道:我说你是骗人,你还不服。然后压低了声说:
告诉你吧,这事是连我也不知道的。
这天下午,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转眼已到晚饭时候,严先生的汽车在后门
批喇叭了。三个人却还意犹未尽,便约定好毛毛娘舅过一日再来,严家师母说到
那日让张妈去王家沙买蟹粉小笼请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来了,也是那个
时间,这回她们已吃过饭,用缝被针桶莲心。酒精灯灭着,有一些气味散发开来,
清爽凛冽的感觉。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前一日的高兴劲却接不上似的,
有些冷场。等莲心拥完,就更没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议打牌,她们懒得反对,
便同意下来。那口找出来的牌还没有收好,就扔在沙发上,毛毛娘舅说要教她们
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简单的一种,一边讲解一边就发起牌来。这两个人是
连理牌都不会的,他只得一个个地帮着理,理完之后才发现已将两位的牌全看过
了,只得收起来重新洗过再发。免不了要说些取笑的话,气氛就活跃了。打这样
的牌,又是同这么两个人,毛毛娘舅十分心里用一分就够了。严家师母一边打牌
一边缅怀麻将的乐趣,也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瑶是十分心都用上了,眼睛只
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过的,只是无奈得牌不如人意,总是小牌多于大牌,
所以每每反是输,而那两位却一人一副地赢,便十分感慨地说:看来成败自有定
数,不能强夺天意的。毛毛娘舅说:王小姐原来还是个天命论者。王琦瑶刚要开
口回答,严家师母却抢过去说: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数,否则有
许多事情都解释不来的;比如我们严先生老家有个人,是个摆渡的,有一天晚上,
人都睡下了,却有人喊着渡河,他只得起来撑过船去,把那人摆过河,那人上了
岸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硬硬的,就匆匆地走了;严先生他家乡人张开手一看,
原来是块金条,他用这金条买了一批粮食,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这批粮食卖
了好价钱;发了财,也木摆渡了,到了上海,正碰上发行橡皮公司股票,统统买
成股票,不想三个月后橡皮公司就破产倒闭,一分不剩,只得回乡下去再摆渡;
后来才知道,那给他金条的摆渡客,实是个强盗,犯了杀头罪,那天是连夜出逃。
说的和听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该谁出牌,只得和了再从头打。
毛毛娘舅说:这也是偶然。王琦瑶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严家师母又
打断她说:我不管什么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么都不会平白无故临到头上,总是
有道理,这道理又不是别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铁打的定规。王琦瑶也说:命里
只有七分,那么多得的三分就是祸了;我外婆说过苏州阀门有一个青楼女子,品
貌都是一般;有一日来了一个扬州盐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为她赎了身,
进门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儿子,本是高兴事,不料那孩子三
个月就露出了呆相,原来是个聋哑儿,、再过三个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
病,一命呜呼;人们都说是福把她的寿给折了,因她本是个福浅之人。严家师母
点头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则道:你说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王琦瑶就
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温说到底也是个定数的事,总是指一定的分寸,但这分寸
是因人各异。毛毛娘舅不再反驳,三人接着打牌。打了一阵,毛毛娘舅也有故事
要讲了。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墙上的电钟停
了,因那钟很古旧,又是很高的墙上,说是要修,却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
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闭眼的时分,那钟
竟走动起来,一直走到如今再没停过。故事说完,三人都静默着,太阳西移了,
屋里暗了些,透过纱帘,却可看见对面的窗扇,被太阳照得晃眼。心里有些生畏,
又不知畏惧什么。这时张妈走上来,说莲心汤已煮好,什么时候去买蟹粉小笼。
严家师母这才醒过来,赶紧说,现在就去,又嘱咐买好后坐三轮车回来,免
得乘公共汽车挤漏了汤水。张妈应了下去,王琦瑶看看时间该给孩子打针,便点
了酒精灯煮针,那蓝火苗一摇一曳的,房间里顿时有了春色。
这个下午虽没有上一个的热闹高兴,却是有些令人感动的。张妈买回的小笼
包子还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
一下午又过去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
舅上午就来,中午在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
烧的。毛毛娘舅说:还是几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
来学,虽是正传,也不如真经啊!
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还勤,现在都疏
远下来,难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了。又转向王
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头,像个小
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严家师母
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
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
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
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母
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
一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
火星,噼噼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
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
这一情,这一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
话,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
是知心话。王琦瑶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
了,严家师母便问许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
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
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我,还能瞒他,毛毛娘
舅可是会算命的。
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
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
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
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
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字。毛毛娘舅说:〃
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了个〃地〃,然后从中一分,在〃也〃
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用筷头点着〃地
〃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里却别的一跳,
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不敢再说下去。
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八珍鸭,换过
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
个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
这池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