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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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牌子,几乎每三个弄口就有一块,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瑶的营生。她们早
晨起来收拾干净房间,穿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便点起酒精灯,煮一盒注射针头。
阳光从前边人家的屋顶上照进窗口,在地板上划下一方一方的。她们熄了酒
精灯,打开一本闲书,等着有人上门来打针。来人一般是上午一拨,一拨,也有
晚上的。
还有来请上门去打针,那的话,她们便提一个草包,装着针盒、药棉,白布
帽和口罩,严然一个护士的样子,去了。
王琦瑶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这样的旗袍正日渐
少去,所剩无多的几件,难免带有缅怀的表情,是上个时代的遗迹,陈旧和摩登
集一身的。王琦瑶穿着旗袍,走过一两条马路,去给病家打针。她会有旧境重现
的心情,不过人都是换了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进暗沉沉的客厅,
打蜡地板映着她的鞋袜。她被这家的佣人引进卧房,床上一个年轻女人,盖一条
绿绸薄被,她觉得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身。打完针,装好东西,走出那公寓,心
却好像留在了那里。她几乎能听见那女人对佣人发喷的声音,是怪她买来的虾又
小又不新鲜,明知道先生要来家吃晚饭的。她有时望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会望
见斑斓的景象,里面有一个小世界,小世界里的歌舞永恒不止,是天上的歌舞。
她偶尔去看一场电影,晚上八点的那一场。马路上静静的,路面有灯的反光,
电影院前厅那静里的沸腾,有着时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电影,周被的《
马路天使》,白杨的《十字街头》,这也是旧相识,最不相关的故事也是肺腑之
言。
她订了一份晚报,黄昏时间是看报度过的,报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到,懂一
半,不懂一半,半懂不懂之间,晚饭的时间便到了,炉子上的水也开了。
晚上来打针的,总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听见楼梯响,她便猜:是谁来了。
她有些活跃,话也多几句。倘若打针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兴。她
重新点上酒精灯消毒针头,问东问西,打完针,病家要走时,她就有些不舍。那
一阵骚动与声响还会留下余音,她忘了收拾,锅里的水干了底才醒来。这种夜晚,
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虽然是个没结果,可毕竟制造了一点起伏不定,使人生
出期待。那期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不明,有什么未知在酝酿和发展,终于会有
果实似的。她有一次夜半被叫醒。人们早已入睡,那叫声便显得格外惊动,带着
些危急和恐怖。王琦瑶的心擂敲似的怦怦响着,她睡衣外面披上件夹袄便下楼去
开门,见是两个乡下人,抬了一个担架,躺着垂危的病人,说是请王医师救命。
王琦瑶知道他们弄错了,将护士当作医师了。她指点他们去最近处的医院,再回
楼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城市的夜晚总有着出其不意,每一点动静都不寻常。
弄口路灯下,写着注射护士王琦瑶的牌子,带着点翘首以待。静夜里有汽车
驶过,风扫落叶的声音,夜晚便流动起来,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跃。
上门打针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来,常有新人出现。这时,王琦瑶便
暗自打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职业,再用些闲话去套,套出的几句实情,竟也能八
九不离十。要逢到那些做奶妈的带孩子来,不问也要告诉你东家的底细。哪个奶
妈不是碎嘴?又不是对东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你的样子?还有一些
是固定出现的病人,这些其实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盘液之类的营养针,一周
一次或一周两次。日子长了,有几个不打针时也来,坐坐,说说闲话,张家长李
家短。这样,王琦瑶虽然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了。这些杂碎虽说是人家的,可也
把王琦瑶的日子填个半满。一早一晚,有时甚至会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够
用。平安里的闹,是会传染的,而且无缝不钻,渐渐地,就有些将王琦瑶的清静
给打破了。楼梯上的脚步纷沓起来,门开门关频繁起来,时常有人在后弄仰头叫
王琦瑶的名字,一声声的。尤其是在那种悠闲的下午,这叫声便传远,有一股殷
切的味道。夹竹桃也开了。平安里也是有几棵夹竹桃的,栽在晒台上碎砖围起来
的一掬泥土中,开出绚烂的花朵。白昼里虽不会有奇遇,可却是悉心积累起许多
细枝末节,最后也要酿成个什么。
王琦瑶和人相熟起来。人们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寡妇,自然就有热心说媒的人
上门。
王琦瑶见过其中的一个,是个做教师的,说是三十岁,却已谢顶。两人在电
影院里见面,看一场农民翻身的电影,是王琦瑶最不要看的那种,硬撑到底的。
其中有静默的间隙,便听见那教书的局促的呼吸声,带了一股胸腔里的啸音,
是哮喘的症状。王琦瑶从此便对说媒的人婉言谢绝,她知道再介绍谁也跳不出教
书先生这个案自。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命运不济。她望着平安里油烟弥漫的上
空,心里想,还会有什么好事情来临呢?人们有说她骄傲,也有说她守节,什么
闲话她都作耳边风,什么开导的话她也作耳边风。
虽是相熟,却还是隔的,这也是正常。平安里的相熟中不知有多少隔,浑水
里不知有多少大鱼。平安里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浮皮潦草,表面上闹,底下还
是寂寞,这寂寞是人不知,己也不知。日子就糊里糊涂地过下去。王琦瑶是糊涂
一半。清楚一半,糊涂的那半供过,清楚的一半是供想。白天忙着应付各样的人
和事,到了夜晚,关了灯,月光一下子跳到窗帘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
不想也要想。平安里的夜晚其实也是有许多想头的,只不过没有王琦瑶窗帘上的
大花朵,映显不出来罢了。许多想头都是沉在心底,沉渣一般。全是叫生计熬炼
的,挤子汁,沥干水,凝结成块,怎么样的激荡也泛不起来。王琦瑶还没到这一
步,她的想头还有些枝叶花朵,在平安里黯淡的夜里,闪出些光亮来。
7。熟客常来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称严家师母的,更是常来一些。她也是住平
安里,弄底的,独门独户的一幢。她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最大的儿子倒有十九岁
了,在同济读建筑。她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灯泡厂的厂主,公私合营后做
了副厂长,照严家师母的话。
就是摆摆样子的。严家师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红。一穿翠绿色
的短夹袄,下面是舍味呢的西装裤。她在弄堂里走过,人们便都停了说话,将目
光转向她。她刚昂然不理会,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她家的儿女也不与邻人家的孩
子嬉戏玩耍,严先生更是汽车进,汽车出,多年来,连他的面目都没看真切过。
严家的浪姨是不让随便出来的,又换得勤,所以就连她家姐姨,也像是骄傲
的,与人们并不相识。严家师母每逢星期一和四,到王琦瑶这里打一种进口的防
止感冒的营养针。她第一眼见王峡瑶,心中便暗暗惊讶,她想,这女人定是有些
来历。
王琦瑶一举一动,一衣一食,都在告诉她隐情,这隐情是繁华场上的。她只
这一眼就把王琦瑶视作了可亲可近。严家师母在平安里始终感到委屈,住在这里
全为了房价便宜,因严先生是克勤克俭的人。为此她没少发牢骚,严先生枕头上
也立下千般愿,万般誓,不料公私合营,产业都归了国家,能保住一处私房就是
天恩地恩,花园洋房终成泡影。严家师母在平安里总是鹤立鸡群,看别人都是下
人一般,没一个可与她平起平坐。现在,三十九号住进一个王琦瑶,不由她又惊
又喜,还使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也不管王琦瑶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
严家师母总是在下午两点钟以后来王琦瑶处,手里拿一把檀香扇,再加身上
的脂粉,人未见香先到。下午来打针多是在三四点钟,这一小时总空着,只她们
俩,面对面地坐。
夏天午间的用脑还没完全过去,禁不住哈欠连哈欠的。她们强打精神,自己
都不知说的什么。弄口梧桐树上的蝉一迭声叫,传进来是嗡嗡的,也是不清楚。
王琦瑶舀来自己做的乌梅汤给客人喝,一杯喝下去也不知喝的什么。等那哈
欠过去,人渐渐醒了,胸中那股潮热劲平息下去,便有了些好的心情。一般总是
严家师母说,王琦瑶听,说的和听的都入神。严家师母对了王琦瑶像有几百年的
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从娘家说到婆家,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王琦瑶呢?
耳朵里听进的严家的事,落到心里便成了自己的事,是听自己的心声。也有时候,
严家师母要问起王琦瑶的事,王琦瑶只照一般回答的话说,明知道她未必信,也
只能叫她自己去猜,猜对了也别出口。严家师母虽是能猜出几分,却偏要开口问,
像是检验王琦瑶的诚心似的。王琦瑶不是不诚心,只是不能说。两人有些兜圈子,
你追我躲,心里就种下了芥蒂。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种下芥蒂的,女人间的友
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们两人有时是不欢而散,
可下一日又聚在了一处,比上一日更知心。
这一日,严家师母要与王琦瑶做媒,王琦瑶笑着说不要。严家师母问这又是
为什么。
王琦瑶并不说理由,只把那一日同教书先生看电影的情景描绘给她。她听了
便是笑,笑过后则正色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一不教书,二不败项,三不哮喘,
说到此处,两人就又忍不住地笑,笑断肠子了。笑完后,严家师母就不提做媒的
事;王琦瑶自然更不提,是心照不宣,也是顺水推舟。两人都是聪敏人,又还年
轻,没叫时间磨钝了心,一点就通的。虽然相差有近十岁的年纪,可一个浅了几
岁,另一个深了几岁,正好走在了一起。
像她们这样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隐衷,别看严家师母竹筒倒豆子,内中
也有自己未必知道的保留,彼此并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所以尽
管严家师母有些不满足的地方,可也担待下来,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严家师母就是时间多,虽有严先生,却是早出晚归;有三个孩子,大的大了,
小的丢给奶妈;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们的交际,毕竟不能天天去。于是,王琦瑶
家便成了好去处,天天都要点个卯的,有时竟连饭也在这里陪王琦瑶吃。王琦瑶
要去炒两个菜,她则死命拦着不放,说是有啥吃啥。她们常常是吃泡饭,黄泥螺
下饭。王琦瑶这种简单的近于苦行的日子,有着淡泊和安宁,使人想起闺阁的生
活,那已是多么遥远的了。当她们正说着闲话,会有来打针的人,严家师母就帮
着瑞椅子,收钱接药,递这递那。来人竟把装扮艳丽的她看成是王琦瑶的妹妹,
严家师母便兴奋地红了脸,好像孩子得到了大人的夸奖。事后,她必得鼓动王琦
瑶烫头发做衣服,怀着点自我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