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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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还有几年青春,再开个头。不过,这开头到底不比那开头了,什么都是经过一
遍,留下了痕迹,怎么打散了重来,终究是个继续。
撑船的老大是昆山人,会唱几句昆山调,这昆山调此时此刻听来,倒是增添
凄凉的。
日头也是苍白,照和不照一样,都是添凄凉的。外婆的铜手炉是一片凄凉中
的一个暖热,只是炭气熏人,微微的头痛。外婆想这孩子一时三刻是回不过神来
的,她好比从天上掉到地上,先要糊涂一阵才清楚的。外婆没去过上海,那地方,
光是听说,就够受用的。
是纷纷攘攘的世界,什么都向人招手。人心最经不起撩拨,一拨就动,这一
动便不敢说了,没有个到好就收的。这孩子的心已经撩起了,别看如今是死了一
般的止住的,疼过了,痛过了,就又抬头了。这就是上海那地方的危险,也是罪
孽。可好的时候想却是如花似锦,天上人间,一日等于二十年。外婆有些想不出
那般的好是哪般的好,她见的最繁闹的景色便是白兰花、褥子花一齐开,真是个
香雪海啊!凤仙花的红是那冰清玉洁中的一点凡心。外婆晓得曾经沧海难为水的
道理,她知道这孩子难了,此时此刻还不是最难,以后是一步难似一步。
手炉的烟,香烟的烟,还有船老大的昆山调,搅成一团,昏昏沉沉,催人入
睡。外婆心里为王琦瑶设想的前途千条万条,最终一条是去当尼姑,强把一颗心
按到底,至少活个平安无事。可莫说是王琦瑶,就是外婆也为她。已不甘的。其
实说起来,外婆要比王琦瑶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瑶的快活是实一半,虚一半,
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砌另一半。外婆则是个全部。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
么样的花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
投得个女人身。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轰轰地闯世界,闯得个
刀枪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
破业败,真是钢丝绳上走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便成了。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
肉,却是心连心的亲,做男人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
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
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
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有几只水鸟跟了船走,外外地叫几声,又飞去了。外婆问王琦瑶冷不冷;她
摇头;问饿不饿,她也摇头。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头人多口气,魂不知去了哪
里,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
置?这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
从舱里向岸上买些茶叶蛋和豆腐干,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
也暖暖手。又指点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子。王琦瑶
的眼睛只看到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
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
水道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
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
时间的深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
婆鞋上的花样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
熬出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
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
荒?
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
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子一样
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
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
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
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
却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
一日,邬桥的画面是铝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
密的波纹。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
纹理,乱成一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
经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
图案形的,是铅灰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
哪个岁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
的东西,穿过时间的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
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
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树
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
烟,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
知去了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
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
答这里那里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
就了当地下锚,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
原来有好太阳,照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
时,告诉王琦瑶当年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
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轿;桅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
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
黑,还是唯有她一身红。这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
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
3。阿二王琦瑶在邬桥,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
出了名的。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
娶亲生子,阿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
假后就耽搁了下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
外头围一条驼色围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
躲在房里看书。有时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
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其实
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
二了。这场景是邬桥水上的泡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
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
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
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
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
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一笔一笔刻划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
愿,阿二心里不知有多少讨厌邬桥,这讨厌甚至挂在了脸上,使他更具有时代的
特征。他自觉着是见过世界的,就把邬桥看做是世界的边角料,被遗弃的。要依
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却太弱,经不起那大世界的动荡、到了还
是退回邬桥。于是,他觉着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
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
所以,阿二内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种传说是说人的影子是人的灵魂,阿二自
称是没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着石板桥上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是拒
绝的,想:这是我吗?分明是个别人。有一天,阿二走过酱园店,看见王琦瑶坐
在里头,心里忽有种触电般的相通感觉,他惊奇地想:这才是他的影子呢!从这
日起,上酱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从豆腐房到酱园店,要经过三座桥,每
过一座,他就觉着高兴了一点儿。
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他把豆腐放下,
转身就走。
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
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
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个地方的啊!阿二感
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埋没了;有了她,
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呀!
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相反,更
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梦是
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
旧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
柔柔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
一顶桥,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
毛病,夜深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
轻盈地一跃,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
厢房时,就在身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
动又惶惑的眼神。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
阿二先是寻找,后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
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
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