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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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心里盼着天亮,不知不觉地睡着,梦见自己要去苏州外婆家,还没去就被
推醒了。屋里一片漆黑,李主任的脸却是清晰的,俯视着她,将一个西班牙雕花
的桃花心木盒放在她枕边,又抽出她的手,把一枚钥匙按在她手心,说要走了,
汽车已在门外。王琦瑶不由搂住他脖子大哭起来,从未有过的失态。她像个孩子
一般耍赖着不让他走,心想他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她又要日等夜等,
寝食不安,数着墙上的光影度日,墙上的光影是要它快时它慢,要它慢时它快,
毫不解人意,梧桐树也不解人意,秋风未起就已落叶满地。王琦瑶不知哭了有多
少时间,李主任解开她的胳膊,走出了公寓,她还在哭。这一个夜晚,是从眼泪
里浸泡过去的。最后,晨曦照进了房间,有一点亮了,王琦瑶也哭累了。
王琦瑶这一回等李主任回来,不是坐在公寓里等的。她坐不下来,非要出去
走动着才行。她穿戴整齐了,叫一辆三轮车,说一个地方,让那车夫去。她坐在
三轮车上,望着街景,那街景是与她隔着心的,她兀自从中间穿过,回头的兴致
也没有。橱窗里的鞋帽告诉她,时代又前进了一步,这前进也与她无关,时代是
人家的时代。电影院在上演新片,新的男欢女爱,在她则是上一代的故事了。咖
啡馆里面对面坐的年轻男女也是上一代的故事,她已是过来人了。阳光从树叶间
洒下,是如碎银一般的,除了照她的眼,叫她目眩,也是没有意义。她看着马路
上的人,心中不平地想,这么多的人里面,为什么偏偏没有李主任!她让车夫拉
她到一处地方,然后便下车去。她对自己说,是要来买东西,却不知该买什么。
她有时候是空手而回,有时候则买了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堆。乘在三轮
车上,心里的茫然总好一些,因是在向前走,走一点近一点,虽然不知是要去哪
里。两边的街景向后退去,时间也在退去,毕竟有点声色。
王琦瑶出去逛街的日子,爱丽丝公寓里有几户相继离去,留下几套空房。王
琦瑶并不知晓,只觉得这里越发的静,静得发空。她放着梅兰芳的唱片,声音很
响,要把房间填满,不料却是起回声的,一个梅兰芳呼,一个梅兰芳应,更显得
大和空。有一回她推开窗户,想看看天,却看见楼上的阳台栏杆停满了麻雀,心
里别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经离去。再看左右,又有几户窗门紧闭,不露声色,窗
台上铺着落叶,也是人去楼空的意思。〃爱丽丝〃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里也是
凋零。她安慰自己,只要李主任回来,就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时一日里会出去三回,早一回,午一回,晚一回。她还
总嫌车夫踏得太慢,要他骑得风样的快,和汽车赛跑似的。她匆匆地去,匆匆地
回,要事在身的样子。车走在马路,她的眼睛则四下搜索,好像要把李主任从人
群中挖出来。她心里焦灼,嘴上都起了干皮。李主任这回走,她是算了日子的,
已有整整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是比半辈子还长,她的耐心已到了头,一分钟
也挨不下去了。这一日,她刚出门,李主任就来了,也是满脸的焦灼,问娘姨王
琦瑶去哪里了。娘姨说去买东西。又问去多长时间回来。娘姨说不定规,或许短,
或许长,又问李主任中午饭怎么吃。李主任说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来看看
的。
他走进卧房,卧房里拉着窗帘,有王琦瑶的气息,他又去洗澡间刮脸,也是
王琦瑶的气息,处处是她触及过的痕迹,洗脸池上的水迹,发刷上的几根断发。
他刮了脸,在客厅里坐着等,王琦瑶却是不来。他也坐不住了,来回地踱步,抬
头看墙上的钟。他这一趟来,本是个随意,可一旦来到,王琦瑶又不在,就变得
非见不可了。他从来没有这般地想见王琦瑶,难忍的渴望。到了最后一分钟,王
琦瑶还是不回来,他心里竟是绝望的了。他一边穿外衣,一边还期待王琦瑶在最
后一秒钟里出现,可是没有。他走出爱丽丝公寓,怀着悲凉的心情,想,什么时
候才能看见她呢?
仅只十分钟之后,他就看见了王琦瑶。在他的汽车里,从车窗的纱帘背后,
看见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她穿一件
秋大衣,头发有些叫风吹乱。她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追
寻着什么。三轮车与汽车并齐走了一段,还是落后了。王琦瑶退出了眼睑。这不
期而遇非但没有安慰李主任,反使他伤感加倍。这真是乱世中的一景,也是苍茫
人生的一景。他想,他们两个其实是天涯同命人,虽是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
可明白与不明白都是无可奈何,都是随风而去。他们两人都是无依无托,自
己靠自己的,两个孤魂。这时刻,他们就像深秋天气里的两片落叶,被风卷着,
偶尔碰着一下,又各分东西。汽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行,焦躁地按着喇叭,时间已
有点迟,都为了等王琦瑶的。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这城市将发生大的变故,
可它什么都不知道,兀自灯红酒绿,电影院放着好莱坞的新片,歌舞厅里也唱着
新歌,新红起的舞女挂上了头牌。王琦瑶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
任,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爱丽丝公寓又来了一个人,是吴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烫了发,
唇上涂了口红,是少妇的样子,比过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进来时,王琦瑶竟
有些不敢认,等认出了,便有些吃惊,心想吴佩珍其实是有几分姿色的,过去却
藏而不露,也是过谦了吧!吴佩珍似乎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红
了脸说:我结婚了。王琦瑶的心被敲击了一下,嘴里说:恭喜。眼睛却是怔怔的,
自己坐了下来,也没给吴佩珍让座。这时,娘姨送茶来,说声:小姐请用茶。王
琦瑶厉声道:分明是太太,却叫人家小姐,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吗?那娘
姨被她劈脸一顿训斥,丈二不摸头脑,但晓得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计较,转身
走了。吴佩珍却尴尬了,她本就不笨,新近做了人妻,又心领许多原委,人情世
故都深了一层。她听出王琦瑶这番脾气的来由,怪自己不该进门便说此事,就像
是专为炫耀而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忸怩,身子坐正,抬
起脸,对着王琦瑶说,她这次冒昧地上门,是来向她告别的,她本来不准备打搅
她,可临到要走,总觉得不见她一面就走不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王琦瑶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惟一的,她对于王琦瑶也许情形不同,可王琦瑶对
于她确实如此,上海这地方叫她留恋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瑶了,和王琦
瑶做朋友的那一段,是她最快乐,最无忧虑的时光。这话原是有些夸张,但此时
此地,却是吴佩珍的最真实。在这一个忧患的年头,忧患就像是空气,无处不在,
无论是知道和不知道,都感到忧心忡忡,前途茫然,而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好时
光。
王琦瑶听着吴佩珍的话,心里恍恍惚惚,抓不住要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
是太多了,太杂了,乱成一团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来;不等他,他却来了
;回到家,他倒走了,闹得她头都痛。这时候,吴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说结婚,
后又说要走。她的思路渐渐理出一个头绪,问道:你去哪里?吴佩珍被她打断了
话,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个中等产业的企业
主,决定把家业全都搬到香港,船票已买好,正是明天。王琦瑶笑了一笑,说:
吴佩珍,看不出来,我们三个人中间,倒是你最有福啊!吴佩珍有些糊涂地,问
:哪三个人?王琦瑶就说:你,我,还有蒋丽莉。听到她提蒋丽莉的名字,吴佩
珍就有些别扭,转过脸去。在她心底里,总觉得是蒋丽莉夺去了王琦瑶的友谊。
她虽然已经长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却还有着一些女学生的意气,寄存着女
学生的恩怨,到老都不会忘的。王琦瑶没注意吴佩珍的心思,继续说:我和蒋丽
莉都不如你啊!蒋丽莉大约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
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吴佩珍被她说得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王琦
瑶说着说着便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手指甲在沙发布上划过来划过去,眼看就
要折断的样子。吴佩珍握住她的手,说: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瑶愣住了,
把正说着的话也忘了,等明白过来,便笑了,说:我去算什么?做仆,还是做妾?
倘若一样做妾,还是在上海好,一动不如一静。吴佩珍说:你再不要妾不妾的,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我从来把你看做比我好。王琦瑶身上一颤,软了下来。她扭
过脸去对了墙壁望了一会儿,再回过来时,眼睛里全是泪了,她说:谢谢你,吴
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我要走了,他倒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
回来,见我不在,一定会怪我。
第二日,吴佩珍走的时间里,王琦瑶就好像能听见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和吴
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
来就渐渐写上了字,字又连成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子是轻盈自由的日子,
想怎么就怎么,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她和吴佩珍的
关系是彼此没有责任的关系,全凭的是友情。与蒋丽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
当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有些类似萍水的关系,至清
而无鱼,和蒋丽莉却是莲藕和泥塘。吴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瑶这段无字的历史剪
下带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乱不成章节,是过于认真写,笔墨太重,反
不那么流畅自然了。
王琦瑶还是等李主任,自从那次与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后,她再不敢出去了。
自从看见邻居空关的门窗后,她也再不敢开窗,终日拉着窗帘,倒可避免去
看墙上的光影。那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
没有时间无所谓。惟一有点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咿咿哦哦,百
折千回。王琦瑶终日只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带,她像是着戏装的梅
兰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她现在反
倒安下心来,有时听那梅兰芳唱段也能听进深处,听见一点心声一样的东西,这
正是李主任要听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温婉的争取,绵里藏针的,这争
取是向着男人来的,也是向着这世界来的,只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
觉的,做了再说,而这却是男女之间称得上知音的一点东西。公寓里寂静,梅兰
芳的曲声是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