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伪君子-第3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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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兄恕我直言,你遇到我之前,时运貌似也没有济过呀。”
“但你离开山阴后,我比以前更倒霉。”
“何出此言?”
唐寅叹道:“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正是你和杜知府千金新婚之喜,我拉你出去后,你家夫人追出来,然后我慌不择路,主动让人把我关进了绍兴府大狱……”
秦堪有点想笑,抿嘴点点头。
唐寅幽怨地瞧着秦堪:“……当时你怎么不提醒我,绍兴府大狱是你家岳父开的?”
秦堪忍着笑道:“唐兄,这事真不能怪我,当时想提醒你来着,可你跑得太快,而且神情非常欢喜,头一次看到有人坐牢竟高兴得跟过节似的,我本仁厚之人,怎忍心破坏你的好心情?”
唐寅面颊又开始抽搐。
沉默半晌,唐寅叹道:“坐牢便坐牢吧,总好比被你家夫人活活揍死强,你们第二天离开绍兴去京师,为何你不给你家岳父杜知府写封信,告诉他,大牢还有一个无辜的人在等着被他放出来……”
秦堪这才真正吃了一惊:“你被关了多久?”
“不久,小半年吧……”唐寅悲从中来。仰天怆然叹道:“我仿佛被全天下遗忘了似的,那小半年里,绍兴大牢里连只耗子都找不着,全被我吃光了,跟狱卒说我是唐伯虎,人家死活不信,直到先帝驾崩,新皇大赦天下,我才被他们放出来……”
秦堪神情黯然,叹息不语。
这倒霉的家伙……
谁知唐寅的苦难史还没说完。只见他独自伤感许久。接着开口叹道:“我被放出来后,马上找到那位给我出诗集的研墨坊黄掌柜,黄掌柜倒是个爽快人,立马给我结了卖诗集所得红利。一共二千余两银子……”
“恭喜唐兄得偿所愿。有了这笔银子。你在苏州看中的桃花坞总算能买下来了,实在可喜可贺……”
唐寅沉痛叹道:“贺什么呀,此事另有波折。我跟你说过我时运不济,此话绝非浪得虚名……拿到这二千两银子后,我马上乘船回苏州,打算买下桃花坞,却在杭州遇到了祝允明……”
秦堪眼睛睁大了,祝允明,别号祝枝山,与唐寅齐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唐寅以画闻名,而祝枝山以字闻名,他比唐寅大十几岁,和唐寅一样为人非常不羁风流,不过以祝枝山如今的年龄,恐怕做不出与其他三大才子一边走猫步一边脱衣作秀的变态事情……
唐寅叹道:“祝枝山此时的境况也非常不好,考了许多年科考,仍旧没考出半点功名,我以卖画为生,而祝枝山以卖字为生,当时遇见他时,他比我落魄多了,我们一同饮酒叙旧,说着说着,我们抱头痛哭,只恨世道不公,令我等寒门学子郁不得志,科考那一道关槛我们怎么也跨不过去……”
“然后呢?”
唐寅神情有些复杂:“然后,我们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中,我把二千多两银子全部送给了祝枝山……”
秦堪呆了半晌,昧着良心赞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你这么做倒也……倒也豪爽得紧,愚弟佩服万分。”
总算明白唐寅老婆为何跟他过不下去了,这样的性子,除了木头牌位,活人谁能跟他过上好日子?
唐寅叹息许久,神情也颇有几分悔色:“……不仅如此,我发现我喝醉后不是一般的慷慨,送银子倒也罢了,我甚至当场连亵裤都脱下来送给了他,据酒家店伙计后来说,祝枝山只收了银子,亵裤怎么都不肯要,后来我俩快打起来了,店伙计出面说好话求情,祝枝山才勉强拈着两根手指收下我的亵裤……”
秦堪愕然:“…………”
唐寅重重一叹:“大方过头了啊!酒醒之后,我浑身上下只剩一套旧长衫,长衫里面空荡荡的,江南的冬天……其实也颇有几分寒意,特别是冷风一吹,掀起我那长衫下摆,又冷又羞,无地自容……”
秦堪已听不下去了,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祝枝山呢?”
“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当时便匆匆忙忙逃命似的离开了杭州,不知去向……”唐寅露出了缥缈的笑容:“那晚的酒还是喝得很畅快的,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秦堪怔怔盯着唐寅许久,忽然朝门外恭谨站立的丁顺招了招手。
丁顺急步走进门,躬身道:“侯爷有何吩咐?”
指了指唐寅,秦堪语气不善:“去太医院再请两位太医给唐寅瞧瞧……”
“侯爷,方才大夫不是瞧过了吗?伤也裹好,应无大碍呀。”
“本侯说瞧伤了吗?给我瞧瞧他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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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不负知己
缺心眼儿是种病,得治。
路逢知己是件好事,属于人生四大喜之一,以酒相贺倒在情理之中,然而像唐寅这般挖心掏肺相待的,却真是少见。
古人有首小令云:“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诉尽种种物是人非,唐大才子却丝毫没受影响,豪迈的时候不仅将买房子的银钱倾囊相送,连亵裤都脱下来送人,如此潇洒大方,哪有半分物是人非的味道?简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
秦堪垂着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二人呆坐在斗室里,等待丁顺去请太医给唐大才子瞧脑子。
对于历史上唐寅自科考失败后一直潦倒颓废度过一生的原因,秦堪此刻大约有了几分明悟。
唐伯虎,多半败在了“酒”这一字里。
以酒浇愁,以酒度日,酒里乾坤大,不知外世年岁,就连他著名的桃花诗里也有一句“又摘桃花换酒钱”,可知其人的酒瘾大到何种地步了。
但愿长醉不复醒,唐寅固然才华倾世,然而清醒时的唐寅,怕是连他自己也会活得很痛苦。
唐寅半垂着头,颓然地叹了口气:“别叫太医了,我没病,就是喝酒喝得太过奔放了一点,其实酒醒之后我就后悔了……”
见唐大才子有了悔意,秦堪也不忍苛责,只好安慰道:“唐兄宽怀,凡事往好的地方去想,很多人酒醒之后随手一摸。钱袋和贞操都没了,你好歹只丢了钱袋,实在是件可喜可贺之事……”
这句安慰显然效果不大,唐寅的神情依旧十分低落,秦堪太落伍了,这个年代分桃断袖其实是一桩雅事,文人士大夫往往以狎戏娈童和俊秀男子为乐,并常常将这种不要脸的事诗文赋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唐寅来说。他倒情愿丢了贞操保住钱袋。
秦堪叹了口气:“钱财身外之物。送便送了吧,愚弟如今身家颇丰,回头再送你二千两银子,唐兄后来怎会想到来京师?”
唐寅叹道:“当时我已付出得精光。只好向路边字摊的书生借了纸笔。靠着卖画才勉强成行。一路走一路卖,一直到了京师,谁知连京师城门都没进。我便被西厂一巴掌拍翻在地,关进了诏狱,而且一天揍我三顿,这世道到底怎么了?难道读书人已不再受尊敬了?”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读书人自然受尊敬的,不过司礼监刘公公口味比较独特,他对投靠他的读书人奉若神明,对不投靠他的读书人则动辄打杀,唐寅能捡回一条命实在很幸运了。
“唐兄为何来京师?”
唐寅表情有了几分忸怩,抬头看了秦堪一眼,犹豫许久,才道:“我很早便听说贤弟已在京师当了大官,当今天下,能与司礼监刘瑾分庭抗礼者,唯贤弟一人矣,所以我想……”
秦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唐寅这是想求官了。
然而,唐寅这种人生性浪荡不羁,颇具魏晋狂士之风,这样的人如果做学问甚至舞弄风花雪月,都是翘楚人物,但是且不说官场人心阴险黑暗,单单让他做一地父母造福百姓,他就不是这块料子,从理智的角度来说,秦堪实在很不想帮唐寅这个忙。
想来想去,秦堪缓缓道:“唐兄若有意为官,我倒可以向陛下荐举一下,封你做个宫里的书画待诏之类的散官亦非难事……”
唐寅急忙摇头,神情却难得地严肃起来:“贤弟,我此番来京并非攀附高枝求官,而是为了鸣冤。”
秦堪楞了:“鸣冤?”
唐寅咬着牙忽然朝秦堪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山阴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明鉴,苏州府吴县举子唐寅,于弘治十三年陷科考舞弊案,涉案者有当时的主考大人程敏政,主考大人李东阳,江阴举子徐经,时户部给事中华眿,其时京师谣言四起,盛传唐某与徐经买通主考,鬻题舞弊,子虚乌有之事,却误了程大人,徐经和我一生前程,此案喧嚣多年不绝,直到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却也未见赦令,唐寅此番进京不求高官,不求利禄,只求在这大明煌煌国都里喊一声冤,为自己求一个身后清名。”
秦堪有些震惊地看着唐寅。
这位终日以酒度日的大才子,此刻分外清醒,一双深陷的眼睛里充满了诉不尽的悲苦,这种悲苦仿佛压抑了许多年,直到今日才彻底宣泄出来。
不能小看这个时代的文人对“名声”二字的重视程度,为了清名,文人们甚至愿意付出生命,朝堂上每天打着嘴仗,皇帝一张嘴说什么都是错的,清流文官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跑出来指责甚至大骂,挨个廷杖欢天喜地如同过节吃饺子,被人抬走也不直接回家,游街似的满京师转一圈,让街坊邻居齐来欣赏血肉模糊的光屁股。
这种荒诞的事情或许几百年后人们会觉得变态,然而在如今的大明朝,它却是文官们赖以扬名立万且必须要做的手段之一,它是衡量一个人会不会做官的标准,一个连廷杖都没挨过的官儿绝对不是好官,因为你畏惧权贵,你在权势面前亵渎了真理,你不敢为民请命。
他们所做的一切,全是因为“名声”二字。
唐寅也求名,他求的是清名,科考舞弊案令他声名一朝尽丧,他需要重新找回失去的名声,尽管这次他鼓起勇气或许是因为有一个朋友在京师当了大官,有能力为他洗冤,但至少他有勇气抗争了。
懂得抗争,证明他还活着。
深深地注视着唐寅,秦堪语气很平静:“唐兄,弘治十三年的科考舞弊案,你果真是被冤枉的?你确定自己没有舞弊?”
唐寅脸孔迅速涨红,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语气却斩钉截铁:“没有!”
秦堪点点头:“我相信你。”
唐寅却楞了,吃吃道:“你……你真相信我?难道不事先查证一下么?”
“不用查证,这件事我管了。”
“为……为什么?”
秦堪目注唐寅,淡然笑道:“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相信你。”
唐寅眼眶一红,秦堪的目光和笑容如阳光一样温暖,这世上只有秦堪一人能给他这样的目光和笑容。
唐寅胸中波澜起伏,他忽然明白,如果有人在酒桌以外的地方说出这句话,才叫真正的知己,此刻二人面前只有清茶两盏,这位如今身居高位的朋友淡淡一句“我相信你”,比世上无数豪言壮语更踏实。
整了整衣冠,唐寅朝秦堪长长一揖:“我是清白的,我唐寅对得起你的信任,此生不负知己。”
秦堪笑了笑,神情忽然浮上冷厉,头也不回地暴喝道:“丁顺!”
门外的丁顺赶紧进门抱拳:“属下在。”
“给程敏政,华眿,徐经三人下锦衣卫驾帖,本侯要亲自再审弘治十三年科考舞弊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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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直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