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killer]-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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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黑人。
我当然不是说我是非洲人或是欧美的黑种人,我的家族在台湾至少住了七八代,我这辈子离开台湾的日子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一年。
我的皮肤也不黑,相反地还相当白。高一的时候,隔壁男校有个家伙写情书给我:「每次看到你那白雪般的肌肤在阳光中晶莹闪亮,我就心头小鹿乱撞,久久不能自己…」我没接受他并不只是因为那特烂的文笔,更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五年之前,就是同一个人,当着一大群同学的面前喊我「白猪」。
那么,「黑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么说吧,那种人见人爱,左右逢源的人就叫做「红人」,所谓的黑人,自然就是跟它相反的意思。
仔细想想,真的该怪我父母给我取错了名字。「黛」者,黑也;「民」者,人也,「黛民」两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不折不扣的「黑人」吗?有了这样开宗明义自陷黑道的名字,我还能不一辈子黑到底吗?
从懂事时起,我一直就是家中最迟钝的小孩。不但动作迟缓,学走路特别慢,又比别人容易跌倒,动不动打翻东西。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心不在焉的大毛病,别人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总是眼睛飘向别处,完全没听进去,得要对方喊好几次才有反应。因此非常神勇地得罪了不同年龄层的亲友:长辈认为我不懂礼貌,小孩子则以为我摆架子瞧不起人。
此外,我一直到了快一岁半才学会讲完整的句子,讲话又是出奇地大声,常常把家人吓一大跳。最糟的是我不懂得看人脸色,总是不顾时间地点出状况,因此给我父母添了无数烦恼。
记忆中的第一个惨剧,也就是正式宣告我落入黑人一族的里程碑,发生在我三岁的时候,祖母跟大伯夫妇来访的那天。
那次拜访本身对我母亲来说就是一大折磨。那个年代,职业妇女所受的压力要比现在更严重,我祖母已经不止一次在亲朋好友面前批评我妈妈整天在外拋头露面不会理家,再加上我大伯母出身名门,穿著打扮言行举止都充满了名媛贵妇风范,更成了祖母用来贬低母亲的最佳模板。
因此在会面的前一天,妈妈就特地请假进行大扫除,工程浩大可比美建造古夫金字塔。光客厅桌面就擦过至少三次,亮得扎人眼睛;窗帘全部换洗,客人用的茶杯跟茶壶都是不惜工本特地采购的高档货,更不要提精心烹调的午餐大菜,还有经过彻底梳洗打扮的三个小孩。
妈妈连意外状况都设想到了,因为我笨手笨脚不太会坐马桶,她特地在厕所里为我放了个小尿壶(客人用的是另一间洗手间),千叮咛万叮嘱,叫我要上厕所就去那边上,免得我卡在马桶上大呼小叫。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正当父母陪着客人坐在客厅里,优雅端庄地喝着高山茶,一面听大伯夸我兄姐聪明可爱的时候,却见不成材的在下敝人我衣衫不整地冲进来,嘴里大嚷着:「妈妈,我嗯桶(尿壶)掐倒(打翻)啊!」
唉唉,时也,命也,运也,还能说什么?
等到我快五岁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检查中,才发现我天生耳内积水,不但影响到听力跟平衡感,还差点把耳内软骨蛀掉了。我父母大惊失色,连忙带我四处就医,动了好几次手术,我的耳朵这才恢复正常。
双亲因为歉疚,对我的迟钝宽容了不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脑中已经牢牢刻下母亲在我每次出状况时,脸上掩不住的无奈和厌烦;还有父亲刻意忽略我的视线,和不自觉的叹气声。
等到我真正想通「父母也是人」这句话时,已是二十年之后了。
耳疾虽然治好,后遗症却延续了十几年。由于听力不佳加上动作慢,几乎没有小朋友愿意让我加入游戏,哥姐也懒得理我,久而久之我变得不爱动,整日一个人缩在角落堆积木,玩洋娃娃,再不然就看故事书。做这些事不需要体力,只要眼动,手动,但我总是不自觉加上一个口动--吃。
父母因为忙碌,只盼我乖乖坐着少出茶包,对我的零食摄取量几乎是毫无管制;结果显而易见,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的体重已经突破四十大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圆柱状。因此小学六年中,「胖妹」、「肥猪」、「大棵呆」这些称呼从没离开过我,当然还有前面提到的那句「白猪」。要不是我们那年代还没有「恐龙」这个词,这封号早就跟定我了。
说到这里,我就给他越想越好奇了,「恐龙」这个字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只晓得是从网络上开始流行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不管那个人是谁,能够发明出这样一个字眼,鼓舞全国上下有志者,同心协力一起来羞辱那些跟他们无冤无仇,偏生外在条件不好的女孩子,想必是这位仁兄一生最辉煌的成就吧。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最难忘的一天,日后在记忆中,这一天就成了这一段光阴的代表。例如,一提到幼儿园,脑中马上浮现被男生掀裙子的恨事;说到小学时代,指的就是运动会跑最后一名的那个时候。根据我非正式的调查,能够成为「最难忘的一天」的日子,多半符合一个共同的特性--衰。
刚上国一的时候,我们跟隔壁班一起上体育课。某日,老师心血来潮要我们两班来个趣味竞赛,接力做仰卧起坐,做完十下换下一个同学,哪一班先轮完就赢。一听到「竞赛」,同学们就来劲了,只有我一颗心直往下沉。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变成害群之马。由于心情紧张,腹部隐隐痛了起来。
比赛开始的时候,我们班明显落后,不过到了第十棒以后连着好几个人都是运动健将,差距慢慢缩小,同学们欢欣雀跃,但我的肚子却越来越痛,因为排在运动健将后面的人就是我。
换我了,我躺在软垫上,在同学们带着不安的加油声中,拼了全身的力气,一口气做了五下,但是第六下的时候,背脊开始不听话了。用尽全力将手肘压近膝盖,但是怎么也弯不下去。我咬着牙,几乎要将腰折断般地使劲。
「杨黛民!杨黛民!加油!」「快快快!」同学们的声音在耳边咆哮着,与其说是鼓励,更像是威胁,震得我心中发凉。
好不容易手肘轻轻碰到了膝盖,我立刻往后倒,但是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我试着左右蠕动,挣扎着想抬起上半身,但是背部肌肉已经罢工,身上囤积的脂肪本来很柔软,现在却硬得像石头,怎么也弯不了;而且我的下腹部好痛,非常的痛。
在我像蛲虫一样乱扭的时候,隔壁班已经换了两个人了,我们班再度落后。只剩另一边有加油声,我们班却是一片静默。最后我终于稍微抬高一点点,老师却已经看不下去了,直接要我下来。
我不敢看同学们的脸,低着头走下软垫,但我下一棒的同学却大叫:「啊!!有血!」回头一看,只见白色的软垫上渗着一滩血迹。原来我的腹痛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生理期。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月经,但是因为刚进入青春期,周期不稳定,说来就来,完全无法预防。唯一的征兆,就是来的时候,我那张本来已经凹凸不平的脸,会在一夜之间又神秘冒出一堆青春痘。
如果那天早上我出门前能仔细照一下镜子,应该就会有所警觉,避免不幸发生,偏偏我痛恨镜子。想象一下,一张松垮垮的肉饼脸,配上耳下一公分,又乱翘有如长毛黑钢盔的学生头,加上无神的双眼,要我看着这样的自己,简直就是酷刑。
虽说全场都是女生,这样当众出丑实在让我恨不得钻进地洞里(一定会有人说『那还得要地洞够大才行』吧?),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老师发出一声我所熟悉的,无可奈何的叹气声,接管了全局。
她要我赶快去洗手间,并指挥同学把软垫抬到隐密的地方,趁着血还没干,把软垫刷干净。至于被派到这差事的同学在肚里怎么骂我,连猜都不用猜。
我走进洗手间,虽是上课时间,第一间厕所居然有人。当我走进第二间的时候,听见第一间的人走出去。我匆匆忙忙处理好个人卫生,冲回去跟同学一起收拾善后。但是我知道,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弥补不了破坏整节体育课的罪过。
下课铃响,拖着疲惫的身心走回教室,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门口就有人找我,却是个我从未交谈过的隔壁班女生,满脸怒意,杀气腾腾地瞪着我。连句招呼都没有,一开口就是:
「你去把厕所扫干净。」
「什么?」我以为我耳朵又出问题了。
她提高了嗓门:「去把厕所扫干净!你弄成那样子,还想丢给我们班扫啊?」
原来她是隔壁班的卫生股长,厕所是她们班的扫地区域。可是…
「厕所怎么了?我没怎样啊。」
「你麦搁假…(熊熊想到讲台语要罚钱,连忙改口)你少装了!不然你过来看看啊!」
我跟着她,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同学走进厕所,她气势汹汹地拉开第一间厕所门,我正要纠正她我不是用这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倒退三尺。
天哪!满江红!
血从便器一路漫延了整个地板,那股腥味熏得我险些当场吐出来。终于知道她来找我的原因。
「这不是我弄的。」
「少来!」
「真的!我是上第二间!」
「你骗谁啊?我上一堂来看还好好的,现在一下课就变这样!刚刚就只有你来过厕所,不是你是谁?」
「才不是!我来的时候第一间就有人了!」但是很显然的,没有人相信我。
插播一下,经过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但求无愧于心」之类的屁话,因为人有时候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候走到错误的地点,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们争辩了许久,一直僵持到上课时间,将老师都惊动了。她戡查了一下现场,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陈述,下了一个判决:
「这样好了,让杨黛民跟负责扫这间的人一起扫。」
天哪,这是什么结论!
「为什么要我扫?」这是隔壁班的人的声音。
「不是我弄的!」这当然是我。
老师不耐烦地说:「管他是谁弄的?厕所弄干净最重要吧?这样搞下去大家都不能上洗手间了。杨黛民你就当作是义务帮同学一个忙嘛,不要这么计较好不好?」
笑死人了,连一声「谢谢」都得不到的劳动服务,算什么义务帮忙啊?
问题是,当时的我,说不出这句话来。不但说不出来,脑子里根本连想都没想到,而且还真的愧疚了一下。这自然是体育课惨剧的后遗症。
老师把其它人赶回去上课,只剩下我跟打扫的人。那位同学不到十秒就完成了她份内的工作:从扫具间里拿出一把拖把,重重摔在我面前,转身走出去。我只是呆站着,不敢开口抗议。她看起来好凶的样子。
于是我忍着恶心的感觉,将那一地的经血拖干净,又花了好久的时间把拖把冲洗到没有半点红色留下,一直闻着那味道,觉得好难受好难受。等到终于做完,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委屈,便将自己锁进厕所哭了起来。我怕哭太大声会惊动老师,只能不住地抽泣。
哭够了以后,我走出厕所,却闻到一股烟味;又有一间厕所的门关着,白烟就从里面冒出来。
有人趁我哭的时候跑进来偷抽烟。
我不敢出声阻止,也不敢去报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