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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消失中的江城-第49章

小说: 消失中的江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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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1950年代被赶走了,在解放后,”老妇说。“他们去了北面,白山坪后面的乡下。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她的儿媳在听着,她问我。“你们国家有地主吗?”
“没有,”我说。
我把所有话都翻译给我父亲听,而他现在不同意了。“我们美国当然有地主,”他说。我想了想,发觉他说得对。在涪陵呆了两年后,再说到某个国家的地主没有被杀掉或放逐,简直像是奇谈了。
“我说错了,”我对那女人道。“在我的国家里有地主。”
“我也是那么听说的,”她道。“但我们中国的地主全不在了。”
有一个小时,我们坐在前地主的房子里,跟人们聊天。有人牵着水牛从天井穿过。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有一个小女孩我父亲觉得跟我妹妹安吉拉挺像——在她的举止动作中。橙红的太阳落在城市后面了。我们谢过了那家人,走了,从田间穿过。
“真想不到我会那样,”我父亲说。“就那么走到一个中国农民家里,跟他们那样说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每周都去会一次。”
我看着我的父亲;他微笑着,轻快穿过农田。我第一次发现,他根本不像我那么疲惫。涪陵的一切都闪亮而模糊地从他身边掠过,十天替代了两年,现在他要回家了。我羡慕他——但同时我也庆幸,他是对的;我可以随时去拜访那个农民的家。
在我父亲离开后不久,亚当的父母来了,而他从我犯的错中学到了一些教训来规避。他们住在重庆的假日酒店,但他们乘了一样的慢船,搭了一样的的士。在开头,他父母疲惫的表情跟我在父亲身上看到的没多少区别。
在几天后,亚当计划给学生安排一个夜间的讲座。他的父母过去住在威斯康辛的乡下,想要演示一些幻灯片,讲述美国的农业。亚当去了外办,跟王先生说了。这是我父亲上讲座时我没干的——我的个人方针是不跟外办有任何交道,因为那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麻烦。但亚当以为王先生或许想听听这讲座,所以去找他说了。王先生说,很不巧,学生们在周三晚上有事。
“他们有课吗?”亚当问。
“他们已经有计划了。我很抱歉。”
“那没问题,”亚当说。“我们可以在周四上。”
王先生轻轻笑了。他总是对所有事情致以轻笑。这种笑容让你不信任他,直到你了解他多些,然而你就更不信任他了。
“我恐怕那不可能,”他说。“学生们周四也很忙。”
“在晚上?”
“是的。”
“好吧,我会跟他们说,找一个时间,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想你也许想来听听。”
“事实上,”王先生很明确说道,“你父母不可能向学生们讲课。”
“为什么?”
“学校的人觉得那样不合适。”他再次笑了。
“这怎么会不合适?他们不是在学英语吗?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机会,而且只是关于农业——没有任何政治话题。他们将会谈谈我们曾经住过的乡村。”
“是的,但你必须教你自己的课程。”
“我父母在一家美国大学教了许多年。他们做老师比我强,但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额外上一课。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让学生们见识不同的英语老师。”
“相信我,我理解,”王先生说,“我很愿意去听讲座,但谭先生反对。我很抱歉。”
这就是王先生惯用的手段——好干部/坏干部。谭先生是个高级别的行政员,负责外办的,通常,他是王先生的坏干部。事实上,我们觉得谭先生乃是学校里最讨人喜欢的行政员之一,一个友善的人,对我们要坦诚得多。如果允许我们直接跟他打交道的话,情况会简单多了,但把他放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会更有用,让他当个坏干部。
“这样如何?”亚当说。“我会上课,然后学生们可以问我父母些问题。行吗?”
“恐怕不行。”
“所以说,我父母不能跟学生们说话?”
“哦,他们当然可以跟同学们说话!”
“但如果我上课的话,他们不能说什么?”
“是的。”
第二天,亚当点名后,就下了课。他说,同学们可以离开,但如果他们想留下来听梅尔先生,梅尔太太讲话,那也很欢迎。没有人离开。他的父母放了幻灯,上了堂美国农业的讲座。学生们提了问。问题回答了。没一个干部到场,但无疑他们后来听说了。
到那个学期,我们对那种没脑子的政治限制越来越难容忍了。一般说来,我避免跟干部打交道,幸运的是,这还不难。我从来不去外办,除非绝对必要时,而我也尝试不跟任何一个行政员说话。在我的公寓里,有两台电话:一条外线,一条校园内部线。这个安排很好,因为只有干部会用校园线,而我从来不接。
王先生乃是唯一一个我真的不喜欢的——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他特别油滑,不诚实。我对其他人没有这种感觉,然而他们身上某些东西让我觉得压抑。傅主任可能是最惨的一例,因为我知道他真心喜欢我们,关心我们的福利,然而他看起来有巨大的压力,来自上面,有几次,这种压力阻止他向我们坦诚以对。毫无例外,事情总是那样——总有压力来自上面,坏干部压着好干部。这里有无数的好干部,然而你却从来见不到坏的那个,但好像总是他们来做决定。
回到去年的十二月,桑尼,亚当,还有我一起写了个缩短版的“一首圣诞颂歌”,来让我们的口语班演这出狄更斯的戏。在我们准备期间,傅主任叫我过去,他焦虑不安,跟我说,我们怎么也不能教同学们圣诞颂歌。
“你知道共产党对传播宗教非常敏感的,”他说。“我很抱歉,但是同学们不允许在课堂上唱圣诞歌。”
“那我们还可以谈论圣诞节吗?他们在学习美国文化。”
“是的,可以。但他们不能唱歌。”
“那么非宗教的歌怎么样?戏中间有个部分,他们得唱圣诞歌,我可以叫他们唱一点儿也不宗教的歌。你知道,在美国,许多人都不觉得圣诞节是个宗教节日。比如,有这样的歌,‘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还有新年幸福!’”
“不行,”傅主任说,还是笑得很紧张。“恐怕我们不能唱跟圣诞节有关的歌。我抱歉,但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决定。”
(这个情况现在也发生了变化。我的两岁侄女已经在深圳的幼儿园里学唱圣诞歌了。中国的变化,从现在看过去,即便只十年,也那么巨大。
甚至,网上还流传说法,共产党内部文件建议给党员以信教自由。但以我的理解,继承邓小平的传统,现在中共政府,采取的策略,往往是,先做,不说,降低影响。)
我本可以指出,在春天时,即便校园里的宣传喇叭,也经常放莫扎特版本的“那个孩子哪儿去了”,作为中午娱乐节目的一个部分。但我知道这争论是没用的;在这种事里根本无逻辑可言。以同样的无厘头精神,我指导我的班级,用一首共产党的爱国歌曲,替代了圣诞颂歌,这可能是对狄更斯的作品最没提升价值的了。我最喜欢的那一幕戏,乃是一个狂怒的思科鲁乔,挥着他的拐杖,向着一个快乐演奏着“东方红”歌队,一边唱着歌颂毛泽东,而另一边,那老人大吼道,“汉堡包!”
我们和行政方的问题,大多比那个更荒谬,而且,很少是关于重要的事情:对于教唱圣诞颂歌,我实在也不怎么关心。然而,过了一年半,我以为部分的尴尬感已经不在了;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对于不那么重要的事情,进行自如的交流。
但其他的限制就不是小事了。桑尼与诺林的汉语家教是两个年轻女人,来自英文系,在学习过程中,她们成了好朋友。在那个春天里的一个节日,其中一个老师请她们两人去她家,然而,最后一刻,她反悔了,解释说去她家的路出了点问题。这很奇怪——春天的雨还没来,没理由马路会被冲掉。后来,我们了解到,系里的官员向那年轻老师发出指示,不要请外国人去她家里。表面看,他们是担心桑尼与洛林会出什么事,而那老师要负责。但更大的可能是,这指令源于同一种莫名其妙的猜疑症,从一开始就悬在我们的头上——总觉得外国人很有政治风险,应该保持距离。
(同样的,我的想法是,中国在发生变化。在私营商业部门,这种管理指令肯定不会发生,而随着中国社会趋于私营化,中国人的自由在增多,以及政府部门的管辖权力,范围,在缩小。)
这种指令总是在我们的背后发生,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它把猜疑症转移到我们这边了,发展到我们过度分析每一次小小的交谈,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寻找人为操控的痕迹。当桑尼与诺林告诉我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去了当地汽车站,而司机们跟我说的和预料的一样——道路没有问题,这就是说,学校里有人对桑尼诺林她们说了谎。这是每一个共产主义系统的经典范式,恐惧与猜疑,从一个层面传导去下一个层面,制造出一个互不信任的网络。
(猜疑症,恐慌症,PARANOIA,在当今中国,还普遍存在,不仅是政府层面,在网络上也有很多来自民众的声音。近期的经典案例,就是西藏事件。一般说来,孤立的社会,孤立的人,和外界缺乏交流的,比较容易陷入这种症状。)
但我们逐渐发现,这种不信任,我们的猜疑症,是有依据的。我们有朋友来告诉我们事情乃是如何运作,而我们受到控制的程度有点惊人。当电影铁达尼号在春天上映时,有一个同事邀请我们去他家,在VCD上看片,但再次的,这邀请在最后时刻取消了。后来,他直率地解释道,干部们害怕外国人发现这片子被盗版了——一个可笑的掩饰,在涪陵任何地方,你都不可能不见到铁达尼号的盗版碟,小贩们把碟片都塞到我鼻子下了。这片子非常受欢迎,在当地戏院,挂了一幅非常大的推销板,上面结合了宣传与广告:
富通珠宝店是铁达尼号的唯一赞助商
国家主席与党书记江泽民推荐
现在,系里的指令经常是双重的自我欺骗:我们不但知道电影被盗版,我们也清楚看到了学校是如何想要操纵我们周围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出,这种控制很缺乏持续性,因为在许多方面,学校又给了我们很大的腾挪空间。在我们的教学上,这一点就特别真,逻辑上来说,这方面应当是我们最受限制的领域才对。除了偶尔的小事故,比如亚当的讲座,以及狄更斯的戏剧,我们的教学自由度,比在美国还大。没有人来查看我们的大纲,或者就教学内容来找麻烦,我们完全按照我们的意愿去编排课程。我尤其敬佩的是,他们居然让我们上英语文学与美国文化课,那里面不免时常有弦外之音,涉及政治。
在大多数方面,他们待我们不错,而且,考虑到涪陵的偏远,外国人很少,他们对我们也算给予不少信任了。然而,那最后小小的几步,依然没有迈出,这让人感到更加沮丧,因为更重大的壁垒已经不在那儿了。到春季时,我意识到,我在涪陵期间,这些最后的障碍不会移除,我尝试不去想它了。生活的其他方面比从前好多了。
特别是我们和学生的关系,在第二年里,改善了许多。很大程度上是亚当的缘故,他总是一个很尽心的教师,花了很多额外的时间与同学们一起,帮助他们在我们办公室里建立起一个图书馆。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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