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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活出意义来 维克多·弗兰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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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到的俘虏,起初若看到别个工作队受到“游行”惩罚的情景,总会掉头不看。他不忍心看到难友在泥地里忽上忽下地行进,还得随时承受残暴的棍击。几天或几星期后,情形改观了。早晨天色尚暗,他正和队友站在大门口,准备出发前往工地。他听到一声惨叫,然后看见一个难友被打倒后站了起来,旋又再度挨揍而颠仆于地。究竟是为什么呢?原来这人患了热病,申请调入病房,不料时机不对,便被当局视为企图逃避劳役而遭受处罚。

 但是,己进入心理反应第二阶段的俘虏,目睹惨状,已不再把眼光掉开。他的感觉已经迟钝,因此即使目睹也无动于衷。且再举一例:他在病房内等着,因为受伤、水肿或发烧,很希望获准在营内做两天轻松的工作。就在这时,有人扶着一名十二岁男童进来。这男孩光着脚(营中没有他能穿的鞋子)在雪地里劳动了几个钟头,脚趾头都冻坏了,值班医生用镊子把已经坏死且冻成黑色的趾头一个个摘掉。这幕光景看在他眼里,丝毫激不起恶心、恐怖或怜悯的情绪。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儿;因为,几星期来的集中营生活,已使他看惯了痛苦死亡和垂死挣扎,再也也引不起任何感觉了.




 
 
107 冷漠是自卫的妙招
7 冷漠是自卫的妙招

我曾在专供斑疹伤寒患者居住的茅舍里工作过一段时间。那些病人体温都非常高经常神志昏迷,而且大多都奄奄一息。每当有人死去,我总是冷眼旁观着随之而来且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幕:众俘虏一个个挨近犹温的尸体,有的抢到一盘吃剩的马铃薯泥,有的发现死者的木鞋比自己的稍好而来个调换。另一个抢到了死者的外衣,还有一个更因为也抓到了一点东西一根真正的绳子而高兴万分。



我以事不关己的冷淡看完这一幕,才叫〃看护〃来移开尸体。他讪讪然来了,抓住死尸的脚使劲一拖,尸体就掉在两排木板(也就是五十名患者所睡的床)之间的窄道上。他再拖着尸体走过凹凸不平的泥地,来到门口那两级通往户外的台阶前。两级台阶各有六英寸高,对长期挨饿,体力不济的我们,向来是一大考验。在集中营待了几个月之后,我们已无力拾级而上,只得伸手抓住门框,使劲把自己拉上去。



那人走近台阶,虚弱地把自己先拉上去,再拖着尸体:先是脚、再而躯体,最后,紧跟着一阵恐怖的碰撞声之后,尸体的头部总算也拖上了台阶。



当时.我正在该茅舍的另一边,紧靠着唯一的小窗口(窗子离地面很近),以冰冷的双手捧着一碗热汤,贪婪地啜着。无意间,我往窗外一望,恰好看到才移到那儿的死尸,正以呆滞的眼神死盯着我。两个钟头前,我还跟死者说过话哩!然而此刻,我继续啜我的热汤。



我若不是因为职业关系,对自己当时的冷漠大感惊异,很可能早就淡忘了此事。毕竟,这其中简直不含半点感觉啊!


108 精神创伤
8 精神创伤

冷漠寡情,感觉钝化,自觉什么也无法在乎这正是第二阶段心理反应所特有的征状。这些征状,终能使一个人忍受无时无之的鞭笞而浑无所觉。每个俘虏就靠这种迟钝和麻木,很快把自己裹进一层极为需要的保护膜里头。 
 

我们常因为细故(甚或是无缘无故)而挨打。譬如,面包是在工地分配的,必须排队领取,有一次,我后面那个人站歪了一点点,队伍因此不够整齐,结果惹恼了挺进队的警卫。当时,我压根儿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警卫到底怎么想,可是突然间,我头上吃了两记闷棍。直到那一刻,我才发觉身旁那个警卫出手打人。那种时候,最难受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不论大人或儿童皆然),而是不公正、不合理的待遇所带来的精神创伤。

 奇怪的是,在某些情形下无形的打击反而比有形的殴打还难以忍受。有一次,正值大风雪,我那个工作队照常赶工。我站在铁轨上,努力铲石头填补轨道因为这是取暖的唯一办法。有一会,我停下来靠着铲柄喘气,不巧警卫正好转过头来,以为我在偷懒。令我感到痛苦的,既不是侮辱,也不是殴打。他大概认为对我这种衣衫褴褛、不成人样的怪物,没有开腔的必要,连骂一声都嫌费事。于是,他戏弄似地拣起一颗石子,向我抛来。这个举动,仿佛是要引起一只畜牲的注意,好叫它回到工作岗位上似地。显然,他把我看作一个与他毫无共同处的动物,所以连惩罚都嫌多余了。


挨打时,最痛苦的便是其中所暗含的侮辱,有回,我们扛着长而笨重的梁木,走过冰冷的铁道。一旦有人跌跤,不仅他本人危险,扛着同一条梁木的其他人也都会遭殃。我有位好友患有先天性臀骨脱臼症,由于身体残疾的人一经淘汰,差不多都会被送进煤气间,所以他尽管疼痛难挨,还是庆幸自己能够劳动。他扛着一条特别笨重的梁木,一颠一跛地跨过铁道,眼看着就要跌跤,且连同其他伙伴一块绊倒了。当时,我恰好没扛着梁木,因此我不假思索,便冲上去帮助他。不料,警卫一棍打在我背上,还对我谩骂一阵,命我滚回原处。而几分钟以前,这名警卫还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这些〃猪〃太缺乏友爱精神了呢!


又有一次,气温为华氏二度,我们在森林里挖掘已冻得硬邦邦的表土,以便埋设水管。当时,我身体已经变得很虚弱。一名监工走来了。他的两颊丰腴红润,令我明确地联想到一个猪头。我注意到他在这酷寒的天气中,戴着一双温暖宜人的手套。他沉默地盯了我好一会,我感到祸事临头,因为我眼前那堆土,正好显示我究竟挖了多少。


他开口了:〃你这懒猪,我从开头就注意到你了。你等着瞧,我会教你怎么工作的。我要你用牙齿来挖,要你像畜牲一样死掉!看着好了,两天之内我会把你干掉!你这辈子从来就没劳动过吗?猪!你以前是干什么的?生意人吗?〃

他这番恶声恶气的话,我倒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必须顾虑到他要杀我的威胁。因此,我挺起腰杆,正对着他说:〃我以前是医生专科医生。〃

〃什么?医生?我敢说你一定从病人身上揩了不少油啰!〃

〃正好相反,我在贫民医院工作,常常分文不收。〃至此,我显然说得太多了,当下他纵身一扑,把我打倒,还像疯子一样大叫。至于叫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


我写出这段微不足遭的经历,是为了表示:有些时候,再冷漠的俘虏,也会被激得满腔怒火不是为残酷或痛苦而发怒,而是为了切身相关的侮辱。那次,我简直热血沸腾,因为我不得不要恭听一个对我毫无所知的人批评我的过去,而这个人(下列这段评语,是我在事后对一个难友所说的。我得承认这番话给了我稚气般的发泄),〃样子那么粗俗,那么野蛮;我医院门口的护士,光看他一眼就不会让他进来〃。


所幸,我队上的〃酷霸〃对我深为感激。他对我很有好感,因为我曾在前往工地的漫长步行当中听他吐露他的爱情故事和婚姻问题。我为他作了性格上的诊断,还提出精神治疗方面的建议,令他印象极深。此后,他一直深为感激。这对我大有帮助。以前,他好几次在工作队(约由二百八十名俘虏组成)的前五排中,为我保留了一个与他隔邻的位置。这种恩惠非常重要。天色尚暗,我们一大早就得排队。每个人都怕迟到,也怕排在后面几排中。每遇有讨厌的工作需要人手,一位资深〃酷霸〃就会出现,并由后面数排中挑选他们所需要的人数。不幸中选的俘虏,就得在陌生警卫的指挥下,动身前往另一个特别令人生畏的工地。偶尔,那位资深〃酷霸〃也会从前五排中挑选人手,只为了逮住自作聪明的俘虏。人选一旦挑出,任何哀求,抗议都会在几记准确的踢打之下归于沉默,而中选的可怜虫便在吆喝殴打声中被赶往集合地点。


不过,只要我那位〃酷霸〃感到有倾诉衷曲的必要,这种事就临不到我头上。在他身边,我必定拥有个荣誉席位,而且还有另一个好处。我就像绝大多数的俘虏一样,两脚浮肿,脚上皮肤紧绷得连膝盖都难以弯曲。为了让鞋子容得下一双肿脚,我只得不系鞋带;即使有袜子,也只能弃而不穿。结果,我光溜溜的脚丫老是湿漉漉的,鞋内也老是灌满雪泥。这当然会引起冻疮,因而我每跨一步,都痛彻骨髓。每当行经白雪覆盖的田野,我们的鞋上常结出一块块的冰层。许多人一再滑倒,每一滑倒,后边的人就跟着绊跤,整个队伍因之停顿下来。然而不会耽搁太久的。警卫当中,总有一名立刻出面,以步枪枪柄,使劲往跌跤的俘虏身上一敲,他们很快便纷纷起身。这时候,你排得愈前面,就愈不必停顿下来,更不必为了弥补耽搁掉的时间而以一双痛脚跑步。所以,能够成为〃酷霸〃阁下的私人医生,并在队伍前排中以平稳的步伐前进,实在很令我开心。

此外,在工地午餐时,只要是分配汤,一轮到我,这位〃酷霸〃便会把汤杓直接探到桶底,再捞出一些豌豆来给我,算是对我为他服务的一个额外报酬。过去当过军官的他,竟还鼓起勇气,偷偷向曾跟我吵过架的那名监工说:他晓得我是个特别优秀的工人。这虽然无济于事,但他仍然设法营救我(这只是许多次中的一次)。就在我与那名监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他偷偷把我调到另一个工作队去了。

109 非人的境遇
9 非人的境遇

也有些监工同情我们的遭遇,尽量减轻我们的负担至少在工地是如此。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监工,也经常提醒我们说,普通工人有时候干的活跟我们一样多,所花的时间却更短。然而,如果他们知道正常工人每天的饮食不像我们这样,只有十点半盎斯的面包(这是规定上的,实际上更少)和一小碗的稀汤,而且还不必承受精神压力,不必时时面对死亡威胁,一定会知道个中的原因。何况,正常工人不像我们这样,全无家人音讯,更不必担心亲人是不是被关进另一个集中营,或已经被送入煤气间。有一次,我就曾鼓足勇气对一个和善的监工说:〃如果你能够以我现在向你学习修路的速度,来跟我学习脑部开刀的技术,我便佩服你啦!〃当时,他咧嘴一笑。

110 比恶梦还恐怖
10 比恶梦还恐怖

第二阶嚣的主要征状冷漠是自我防卫所必需,人一旦冷漠,现实就模糊了;而一切的心力和情感便贯注在一件事上:保住自己和好友的生命。每天傍晚,当俘虏由工地返回营区,常常会松一口气叹道:〃呼!幸好又过了一天。〃

读者一定不难理解,这种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力图自保的日子,很容易使俘虏的内在生活倒退成原始状态。营里有几位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同业就常说,营中俘虏都有一种〃退化现象〃精神生活变得更原始、更接近本能的现象。他的愿望及欲念都在梦中显现出来。

俘虏最常梦到的是什么?是面包、蛋糕、香烟,以及舒服的热水澡。由于这些单纯的欲念未获满足,他便在梦中寻求〃愿望实现〃(wish…fulfillment)。至于这种梦对俘虏是否有些好处,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作梦人终究必须醒过来,面对集中营的现实,也面对该现实和梦中幻境之问的可怕对比。

我永远忘不了的是:有一夜,我被一个难友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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