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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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苏格拉底,”我生气了,“你是说体操、恋爱,还有电影是不好的吗?”
“当然不是。可是你并没有享受这些事物,你只是上了瘾,无法自拔。你用它们来逃避你混乱的内在生活,也就是你称之为心智的那一大堆懊悔、渴望和幻想。”
“苏格拉底,等等,这些都不是事实。”
“是,它们都是事实,如假包换——虽然你还没有看出来。你积习难改,老在追求成就与娱乐,从而避开使你痛苦的主要本源。”他沉吟半晌,“你不大想听我这么说,对吧?”
“我是不大想听,而且我觉得并不适合我。能不能讲点其他比较乐观进取的?”我问。
“没问题。”他说着,拿起蔬菜又切了起来,“事实是,你的生活会很美妙,你根本没有在受苦,你不再需要我,你已经是个勇士。这些听起来怎么样?”
“好多了!”我大笑,但是心里明白这并非事实,“事实说不定存在于两者之间,你觉得呢?”
苏格拉底眼睛照样看着蔬菜,说:“依我的看法,你的‘两者之间’是地狱。”
我气得说:“难不成我是个大笨蛋,还是说你对精神障碍者特别有一套?”
“这么说也行。”他微笑着,把油倒进炒菜锅里,放在电炉上加热,“但是几乎全人类都和你有同样的困境。”
“那又是什么样的困境?”
“我以为我已经说明白了。”他耐心地说,“你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受苦;得到不想要的东西,也会受苦;就连得到你正好想要的东西,仍然会受苦,因为你无法永远拥有它。你的心智就是你的困境。它想要免于改变,免于痛苦,免于生与死的必然性。然而,改变是一项法则,再怎么假装,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苏格拉底,你知道吗?你可真擅长泼别人冷水。我甚至都不再觉得肚子饿了,如果说生命就是苦难,那我何必活着呢?”
“生命并不是苦难。我只是说,你会因它而苦,而非因它而乐——除非你挣脱内心的执念,不论发生什么事,只管自由自在,御风前行。”
苏格拉底把蔬菜和豆腐丢到滋滋作响的油锅中翻炒着。整个办公室香味四溢,他把清脆的蔬菜分进两个盘子里,放在旧书桌上,那就算是我们的餐桌了。
“我想我的胃口又回来了。”我说。
苏格拉底大笑,用筷子小口小口挟着菜,默默吃饭。我囫囵吞下菜肴,前后不过半分钟左右,我想我是真的饿坏了。我一面等着苏格拉底用完餐,一面问他:“那么,心智有什么正面用途?”
他从盘子上抬起头:“没有!”说完,又从容不迫吃了起来。
“没有?苏格拉底,这太荒唐了。那么由心智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呢?你又怎么说?书籍、图书馆、艺术呢?在我们的社会里,通过杰出的心智所发展的一切进步,又该怎么说呢?”
他咧嘴而笑,放下筷子,说:“并没有所谓杰出的心智。”然后端着盘子到水槽边。
“苏格拉底,别再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了,请好好解释清楚!”
他走出浴室,手上高捧着两个亮晶晶的盘子。“我最好帮你把一些字眼重新定义一下。‘心智’就跟‘爱’一样,是个靠不住的用语。合适的定义取决于你的意识状态,这么说吧:你有脑,它指挥身体、储存信息,并根据那些信息而运作,我们称这些脑部的抽象程序为‘智力’。我到目前都还没讲到心智,脑子和心智并不相同,脑子是真实的,心智却不然。
“‘心智’是在脑部浮荡的虚幻投影,包含了所有随机出现、未加控制的思绪,这些思绪从潜意识潺潺涌进知觉状态当中。意识并非心智,知觉并非心智,专注力并非心智。心智是障碍,是使情况恶化的事物,是人类的一种进化错误。心智对我没有用处。”
我坐着,不发一语,缓慢地深呼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没过多久,就又有话可说:“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说什么,但是听来的确有点道理。”
他笑了笑,耸耸肩。
“苏格拉底,”我接着往下讲,“我需不需要割掉我的头,好革除我的心智啊?”
他含笑说:“这是个好办法,不过有不良的副作用。脑子是一项工具,它能记起电话号码、解开数学题或写诗。它就是以这种方式为身体其他部位工作,就像一辆拖拉机。不过,如果你怎样都无法停止去思考数学题目或电话号码,或者老是不由自主在想一些恼人的思绪或记忆,这时就不是你的脑子在运作:而是你的心智在漫游。接着,心智就会控制你:拖拉机就不听使唤了。”
“我明白了。”
“你必须观察你自己,才能了解我说的意思,才会真正的明白。你有个愤怒的思绪像泡泡般浮起,于是你生气了。你所有的情绪都是这样,它们是针对你所无法控制的思绪而起的反射动作。你的思绪就像一只野猴子被蝎子螫到。”
“苏格拉底,我想……”
“你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真的愿意改变,我天生就乐于改变。”
“这个呢,”苏格拉底说,“正是你最大的幻象之一。你乐于换衣服、发型、女人、房子和工作,你简直太乐于改变任何事物,但就是不肯改变你自己。不过,你将会改变。要不由我,要不就是由时光来帮助你张开你的眼睛,虽然时光有时不会留情。”他带着不祥的语气说,“你就自己选择吧,不过首先得领悟到一件事:你是个俘虏,然后我们才能策划你的逃亡。”
说完,他走向书桌,手握铅笔,开始核对收据,那模样俨然像是 …一位忙碌的经理。我清楚感觉到,今晚到此为止,下课了,我很高兴。
接下来的两三天,还有之后的几个星期,我都告诉自己,我太忙了,没空去看苏格拉底。但是他的话始终在我心里嘎啦作响,我整副心思都是他讲的内容。
我开始在一本小记事簿上做笔记,把自己一天所有的思绪都记下来,只有练体操时不记,因为这时我的思绪已经被动作所取代。两天以后,我就得买较大的笔记本了,可是才过了一星期,也记满了。我看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思绪时吓了——大跳,更不要说它们大部分还都是负面的。
这个练习让我比较能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噪音。我的思绪以前只是潜意识的背景轻音乐,如今我将音量转大了。我停止做笔记,思绪依然喧哗。也许苏格拉底可以帮助我控制音量,我决定今晚去看他。
我在修车房里找到他,他正在用蒸气清洗一辆旧雪佛兰汽车的引擎。我正要开口时,一位身材娇小的黑发少女出现在门口,就连苏格拉底也没听见她进来,这一点倒是很不寻常。他只比我早半秒钟看到她,随即敞开双臂朝她走去,她以跳舞般的姿势迎向他,两人抱在一起,在房间里相拥旋转。接下来数分钟,他们就只是四目交接,彼此凝视,然后苏格拉底问:“是吗?”她回答:“是啊。”那真是美妙又诡异的景象。
我没别的事可做,只好在她每次从我身旁旋转而过时,盯着她看。她顶多一米五出头,看来颇结实,可是又流露着优雅、纤弱的气息。她长长的黑发往后梳,挽成了髻,露出干净、神采焕发的脸庞,而脸上最醒目的是那一双眼眸,又大又黑。
我打起呵欠,这才算引起他们的注意。
苏格拉底说:“丹,这位是乔伊(Joy)。”
“乔伊是你的名字,还是在形容你的心情很快乐(joy)?”我自作聪明地问。
“两样都对,”她说,“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子没错。”她看看苏格拉底,他点点头。接着,让我吃惊的是,她竟然伸手拥抱我。她的手臂轻轻揽住我的腰,温柔地抱了我一下。我感到一股能量沿着我的脊椎往上涌,随即产生一种来电的感觉。
乔伊明亮的大眼睛瞅着我,脸上露出一抹甜甜的、顽皮的微笑,我却目光呆滞。“老菩萨一直在折磨你,对吧?”她柔声说。
“呃,大概吧。”我喃喃回答。
“嗯,不过这番折磨是值得的。这点我很清楚,因为他先找到了我。”
我虚软到无法开口问明详情,况且她也已经转向苏格拉底,说:“我要走了,我们星期六上午十点约在这里,一起去提尔顿公园野餐怎样?我会准备午餐,天气看起来会很好,可以吗?”她先看看苏格拉底,再看看我。我呆呆地点点头,她悄然无声飘出门外。
那晚剩余的时间,我一点忙也没帮到,老实说,接下来那一星期,我根本就像个没用的傻瓜。好不容易星期六总算来临了,我拿着衬衫就走到加油站,盼望春天的阳光能把我晒黑,同时希望我强壮结实的体格,能让乔伊刮目相看。
我们搭公车到公园,然后越野健行,松树、桦树和榆树围绕在我们四周,地上厚厚一层树叶在我们脚底噼啪作响。我们在向阳的绿茵小丘上,打开带来的食物,我重重往下一躺,卧在毯子上,迫不及待要晒太阳,希望乔伊也加入。
毫无预警地,蓦然刮起了风,乌云四拢,我简直不敢相信。天空开始下雨,起先是飘着毛毛细雨,突然才一眨眼,大雨就倾盆而下。我抓起衬衫,一面穿衣,一面咒骂个不停。苏格拉底却只是哈哈大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样很好笑广我骂道,“我们会变成落汤鸡,一个钟头以后才会有公车,而且午餐食物也泡汤了,这可是乔伊准备的食物,我敢说她可不觉得……”但乔伊也在大笑。
“我不是在笑下雨这件事,”苏格拉底说,“我是在笑你。”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在湿树叶上打滚。乔伊竟然开始唱起歌来,还边唱边跳。这太过份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之间就停了。太阳破云而出,我们的食物和衣服很快就晒干了。
“我的雨中舞挺灵的嘛。”乔伊鞠躬行礼。
我歪躺在地上,乔伊坐在我后面,按摩我的肩膀,这时苏格拉底开口说:“丹,时候到了,你该开始从你的生活经验当中去学习,而不是抱怨或沉溺其中。你刚才看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教训,它们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神谕。”我埋头大嚼食物,努力不去听他说话。
“首先,”他边嚼着莴苣边讲,“你的失望和怒火都不是下雨所造成的。”
我嘴巴塞满了马铃薯沙拉,没办法开口表示异议。苏格拉底继续讲下去,手上还拿着片胡萝卜,架势十足地在我面前挥来挥去。
“下雨是完全符合自然法则的现象,你在野餐遭到破坏时‘很不高兴’,在太阳再度出现时觉得‘快乐’,这两者都是你的思绪的产物,和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并不相干。比方说,你不是曾经在庆功会上感觉到‘不快乐’吗?因此很显然的,左右着你心情好坏的本源,是你的心智,而不是别人,更不是你所在的环境。这就是第一个教训。”
苏格拉底咽下马铃薯沙拉,继续说:“第二个教训是,我观察到,你在注意到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时,变得更加生气。你开始拿自己跟一位勇士对照——对不起,是两位勇士。”他朝乔伊笑笑,“丹,你不大喜欢这样,对吧?这说不定暗示着,有必要改变了。”
我臭着一张脸坐在那儿,反复思索他这番话。我几乎没有察觉到他和乔伊突然跑开,不久,又下起毛毛雨。
苏格拉底和乔伊回到毯子上。苏格拉底开始跳上跳下,模仿我稍早一点的动作。“该死的雨!”他嚷道,“我们的野餐泡汤了!”他用力踩着脚步来来回回,然后在踩到一半时停下来,对我眨眨眼,露出顽皮的笑容。接着,他扑向一堆湿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