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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二刻拍案惊奇-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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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分付快
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
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
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
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朗君不以为鄙,妾之
幸也。”遂教丫鬟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
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
世之宝也。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
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
君高雅,不能无情,愿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两个解衣
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
名节丧尽了。”
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到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
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
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夜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了
说话,道:“任从尊便。”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
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没一个人知道。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
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
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春”)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夏”)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冬”)
这个诗怎么叫得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
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春”)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夏”)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秋”)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冬”)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
牢,自有散场时节。
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
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
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
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
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
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
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
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
不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
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
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
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
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
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
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听得,
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
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
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
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
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
“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
身,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
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
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
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
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
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倒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孟沂看见
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道:
“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
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
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
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
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
“怎生屋宇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
之中,有冢累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
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
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
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
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
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
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
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
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
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
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掾属,今世传有《女状元》本,
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
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
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诧,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
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
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
年十七岁,名曰蜚蛾,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最善骑
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
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
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妆做男子,到学
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
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
改为胜杰,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
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
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秀
才乃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为此,内外大
小却象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
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
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象
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
做一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
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
说的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
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
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
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若想着淫昵,
便把面目放在何处?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魏兄该罚东道便好。”
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
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
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
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
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
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心
中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一个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
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
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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