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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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
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
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
神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
可知。”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
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
故此一时聘娶了来。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
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为义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
着,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如何?”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
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
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扬州当里,
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
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
个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
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
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
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元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
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慳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摊了半边,
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做自己
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
做事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缎匹银
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
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另眼
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嘱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
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
弘治改原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自
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
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乾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
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
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
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
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
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
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
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
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
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
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贱,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
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
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
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侍奏道:
“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
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
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
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
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
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
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
侍去到鸿胪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昔年萧主吏,
今日叔孙通。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
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
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上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
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
戚。”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
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亲的安否
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侍郎与顾
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
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
从天降。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分付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
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
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
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有诗为证:美
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
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诗云: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乃是令狐譔所作。他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好贪不义。死
去三日,重复还魂。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多烧楮钱,冥官大
喜,所以放还。令狐譔闻得,大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阳世间贪官污吏受财
枉法,卖富差贫,岂知阴间也自如此!”所以做这首诗。后来冥司追去,要治他
谤讪之罪,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论甚正,放教还魂,仍追乌
老置之地狱。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尽拚到阴司里理直。若是阴司也如此糊
涂,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到死后分付家人多做些功课,多烧些楮钱,便多退
过了,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诗。其实阴司报应,一
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本钱,买扑官酒坊地店,做
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钱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却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主
当。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分些干利钱。夏主簿是个忠厚人,不把心机提防,
指望积下几年,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动了些,扰统算着,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
那里。若把银算,就是二千两了。去到林家取讨时,林家店管帐的共有八个,你
推我推,只说算帐未清,不肯付还。讨得急了两番,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
“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点得自在钱,正不知钱在那里哩!”夏主簿见说得蹊
跷,晓得要赖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将猫儿
尾拌猫饭吃,拚得将你家利钱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赢的。”遂将二百两送
与州官,连夜叫八个干仆把簿籍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反说是夏家透支
了,也诉下状来。州官得了贿赂,那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
把夏主簿收监追比。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原,人叫他做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此事,
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钱,告
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
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
恐怕弄到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来。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
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
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两人道:“仰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
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
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
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
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
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够明白了。
阴间也有官府,他少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来,问道:
“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算该一贯八百文。”八郎道:“三个同
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付与酒家。
对这两人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
步竟自走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了。
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人家
出身,不曾受惯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关在牢中,心中气蛊,染了牢瘟,
病将起来。家属央人保领,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临将死时,分付儿子道:
“我受了这样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
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内,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氏与这八个人
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子道:“眼前境界不好,必
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要重生。且
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日,活将转来,拍手笑道:
“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