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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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止留下主会几
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此日只为邀请王
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
住,一时未至。
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
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
老道:“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
曾会面。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今
已磨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等
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谢天香道:“不敢说能,
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了再写不妨。”
父老道:“俺们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香看见瓦盆里墨浓,
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
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盆边蘸了浓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
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
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
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
香容貌,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
“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
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
一番看看。刚写到两字,恰好秀才来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
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
法,不可再易,就请写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
一番!”谢天香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
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
每盛心推许,容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
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王
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王秀才接
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毫无二
样。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赞赏道:“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
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两下留意。
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香陪
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
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甚么不解意处?见两人情投意合,
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后来竟谐老终身。一这是两下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
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面,更
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
若论画家,只有原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
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
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
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
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
妻?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
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
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
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
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留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
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
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
真所谓棋力酒量恰像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
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
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
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
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
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
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庵称,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
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蹲着观看,道士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
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
来就解,一一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
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
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
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
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
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
熟娴,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
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
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
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在,等待依心像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
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
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
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说这国能葛巾野服,扮做了
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
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
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
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
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
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
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
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
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
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
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博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
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
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
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
暂为夷主所都。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
之国。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
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
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
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曾
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假称第三手,与
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
说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
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勾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
叹口气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
而去,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
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
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
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
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
有“挟”,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扑”,有“征”,
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
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
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
妆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
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配。空传下个美名,受
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
丽质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战。
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也眩。
——右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知妙观是国手的话,留心
探访。只见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画脚教人下棋。小
道人见了,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
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