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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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
“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
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
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吩咐了大尹,
立限捕贼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
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
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贼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
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
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
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
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
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
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遮莫没
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
三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
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热闹时节,
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有诗为证:昏夜贪他唾手财,全凭手快眼儿乖。世人
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
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
正在挨挤喧闹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
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堤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
“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
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拢
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
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此人道:“他
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
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
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
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
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
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
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
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
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
家:“且慢汤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打个胡哨,便
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
“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
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
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
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
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
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
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
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
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
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
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
掤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
“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
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原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
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
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
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
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
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原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
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
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
他真珠族姬。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
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鬟走来相邀
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
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许允。打发丫
鬟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真珠
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分付从人随后来,
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鬟又领了一乘兜
轿来到,说道:“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
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丫鬟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
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了,大家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
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急急吩咐虞候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
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王府里
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道:
“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
及至抬眼看时,倏忽转湾,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
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
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元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
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象
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
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
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
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
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
“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
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走将
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
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
坐着。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
“此是何处?将我送在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
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怎如
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
不把你作贼。”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
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
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
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
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
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
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揆着
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
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
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
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
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
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
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
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
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
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
了五七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
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
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歹人,
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