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塔-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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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有一点点懈怠,就连饰磨都会有所表示。“那些什么沮丧的家伙,我无话可说。”饰磨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关心战友的。即便是井户,在可以休息的时候就会休息。不过井户这个人要是真的去休息,就不是井户了。
我还记得,当我因为水尾小姐与海老塚学长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也在暗中大为活跃。虽然他暗中做的那些卑鄙事实在都干得非常漂亮,但我不能在这里把这些事都说出来。而我,也绝对不会对他提出劝谏。这个卑劣,同样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不过,我不会写下来。
要说谁能逃脱他那怨恨的网络,说来说去,也只有饰磨、高薮和我而已。最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否则井户就会连喘口气的地方都没啦!反过来说,他对于这个世界上,乃至于这个地球上所有愚蠢的人类——当然我们不包括在内——都感到相当愤慨。他的希望是这些人越是不幸越好。
“如果大家都很不幸,那么相对来说,我就是幸福的。”
他是这么说的。
深陷于那样与己无关的嫉恨之中,他的这句话,可以说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名言吧。
◎
不久后,井户抱膝坐在我那四叠半房间的一角,自己一个人缩了起来。厚重廉价的布幕从天花板上垂下,把他整个包围住。他似乎是认为“把下半身挂在嘴上的我实在是太难看太差劲了”,所以才这样。
“被放在高处的东西,可以得到势能喔。”高薮突然说。
“掉下来的时候,势能就会转换成动能。”
“你在说什么啊?”饰磨一边夹着锅子里剩下的菜,一脸惊讶。
“如果精神也拥有势能的话,落下(注:日文中的落下亦有沮丧之意。)的时候应该也可以放出能量。如果加以运用那个能量……”
这个庞大的能量,想必能让我们拯救人类吧。像是挫折、失恋、生病或死亡等等这些状况所产生的各种苦恼,都能转化为有用的能源,可以让车子行走,让飞机飞翔,更可以无限上网,连“那种”录影带都可以看到爽。所以像是井户这种总是有过多烦恼的家伙就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进而大受注目,那些正面积极的人则会被打包丢弃,他的时代是来临。当然,未来是不可能爽到这样的。
“我要先用这个能量,把坐在鸭川旁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烧光。”
井户从黯淡的沼泽——我这四叠半的公寓角落——探出头郑重声明,而场内呐喊“赞成”的声音此起彼落。
鸭川沿途那些间隔一段距离并排在那里的男男女女可说是非常有名。因为他们彼此间都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鸭川等间隔法则”便跟着广为世人所知。对于傍晚才放风的那些孤独的学徒而言,这种让人不快的问题,既没有解决的先例,也没有哪种奇特的人类会跳出来说:“我来解决吧。”我们好几次都插入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男女之间,制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规则排列”,但是那些家伙却只沉迷看着他们彼此根本没有美到哪去的脸皮,完全无视于我们精打细算下的苦斗。这让我们反而受创更深。在经过两三个月后,我们那自然生成的愤恨实在无所适从,不得已之下,只好无视于前面的教训,再一次与“鸭川等间隔法则”展开残酷的对抗。
“如果能从这些沮丧的人类身上抽出这些能源,他们就会一跃成为担负人类未来的人才,如此一来,他们就得意了,自然也就没办法缩在一起了吧。所以这些沮丧的家伙,到时候就会一举奋起。”高薮还在那边钻牛角尖。
“这样的话,资源一瞬间就会枯竭了。”
“那就完蛋啦。”
我看锅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就把泡面放下去。我们一边等着汤滚,其间不太交谈。井户还是把自己掩藏在那忧郁的布幕下,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饰磨两眼直盯着面饼逐渐散开,看上去是一边想着一些险恶的、卑猥的这个那个事。高薮不断地把酒倒进自己的胃里,酒都沾到他的胡子上了,还兀自在那里自得其乐。我则是点了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头车子在雨水中穿梭的声音。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整。
“啊,我也要抽。”
井户从布幕后方很抱歉似的伸出手,我给了他一根。接着,他很抱歉地叼住烟,很抱歉地点火,然后很是抱歉地朝着屋子的角落喷出一口烟。
“我们在说什么啊?”高薮突然开口说道。
“这五年来,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啊?”
“五年来我们都是这个样子啊。”
我想着这五年来的情形,一边在嘴里嘀咕,表情就跟小人糖(注:日文写成金太郎糖,棒状,切开来每一个断面都是金太郎的脸。是由许多不同颜色的糖按照特定排法挤压而成。)—样挤在一起,当我想起这五年间的每一个时间点,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都是同样的景象。
“我们不能老是光讲这个有用那个有用嘛。话又说回来,能够徒劳浪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壮举,也真够罪孽深重啊。”
“那是我们的战斗。”饰磨说。
“什么战斗?”高薮咬着汤碗的边缘,反问饰磨。
饰磨看着锅子里的食物,脸上露出笑意。感觉像是要表现什么又表现不出来,只好用笑来带过,看起来稍微有点太过诡异。
“天晓得。”他说。
而后,我们便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
◎
接着,饰磨突然站在榻榻米上,开始展开演说。
“各位。其实,元田中发生了不幸的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平静的超市中,居然遭圣诞蛋糕大肆闯入。清白正直的学生们因为没有人来分担这些圣诞蛋糕,致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们可以坐视这样的残暴行为吗?不,当然不行。近来,圣诞节这个恶灵可说是横行于世间。日本人庆祝圣诞节,简直是不合理到了极点。说是给孩子们一个梦也就罢了。那种东西,根本就是由起源于北欧凯尔特信仰,但谁也不知道真面目是什么的白胡子老头所实现的,名为‘物欲’的梦。然而,近来圣诞节与恋爱礼赞主义产生信念上的恶质融合,我们不能再放任这种情形持续下去。那些人高声歌咏幸福,是多么暴力的一件事啊!京都的冬天可说也因此愈发寒冷,许多人受苦,但这个苦毫无意义可言。日本人一定要再次拿回这个分寸才行。本着俄罗斯的宿命主义,我们已经对这个圣诞法西斯主义反复忍让。只不过是耶稣基督的生日,居然不让我们自由地在街上行动,逼得我们如此不自由。但是,我要在这里说清楚,我们没有那个道义,非得要去听他们歌咏幸福不可!当然我们也没有那个义务,品尝被世间疏离的这种不合理的劣等感,还要围在公寓里郁郁寡欢吃火锅。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自己不能跟人家一样过学生生活、没有恋人一起过圣诞节什么的,而抱着根本毫无意义可言的烦闷不可。的确,他们是提供了很多模范,提示各位‘幸福,这件事。但是,有个能够共度圣诞节的异性,这能算是学生的本分吗?!——各位想必会如此高声反驳。安静、安静,学生的本分在学问!有时间为了恋爱神魂颠倒,还不如赶快去念书!抱歉,我太激动了。因为那些家伙每天都在那边大合唱,唱来唱去无非就是告诉我们什么幸福的所在,实在是傲慢至极。我们不需要他们在那边教什么幸福的所在。我要大声说,我的幸福就是我自己!但是,没有人听见我的呐喊,他们的叫嚷声实在太大了。要是他们再这样扰乱我们内心的平静下去,我们也有我们的想法。我们要把他们这么重要的一天搞得乱七八糟!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特别的,不过,世人总认为圣诞节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比起圣诞前一夜,也就是平安夜,圣诞节的前前一夜可说是毫不重要。如果不在圣诞节当天这样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平安夜这一天,才是恋人们癫狂作乱的日子。他们购买那些电动饰品,充斥日本列岛,绞杀了无数无辜的鸟儿。除此之外,行为不端的双人组会出现,整夜撑起他们那简便的爱之巢。这一天,可说是噩梦般的一天!他们把他们那莫大的能源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幻想上,对环境的破坏也产生更明显的效应。我们要让他们打从心里知道,他们所深信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今年的圣诞节,我们要把四条河原町当成震源,重现‘不好吗?’骚动!(注:ええしやないか骚动。即是御荫参拜。发生于庆应三年(1867年),以东海道、畿内为中心,从江户扩及到四国的民众运动。人们一边高声喧闹、歌唱,一边进行游行。“不好吗”被视作为感叹辞、衬辞,没有太大的意义。但除感叹辞与衬辞,参加运动的人们也会把自己对于政局、社会的不满唱出来。所以一部分的学者认为当时的倒幕派利用了这个运动;也有将这个运动视作为倒幕(反对幕府)的运动。御荫参拜为江户时代的集体参拜伊势神宫运动,属于民间信仰。特征为官员、武士以及为人子等可不经过主上、父母的同意径自参拜,规模可达数百万人之多。慕府虽多次想加以规范,但都没有成功。)
我们都为他大力拍手喝彩。接着,我开始想,什么是“‘不好吗?’骚动”?
◎
早上七点,我到超市买东西。当我提着塑胶袋走上通往公寓的坡道,我想起了昨晚的事。
那三个激烈的男人还在。我的房间里,应该充满了男汁的腐败气味吧。早晨如此清朗,我却要回到那个空间异样歪斜,让人心情沉重的房间里去。我知道,我的身体也会分泌出那种汁液,不过别人身上流出来的是别人的。我很想就这样一路直接跑上大文字山,跑到琵琶湖去;但我最想要把他们都轰出我家,回头去睡大头觉。我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公寓的玄关。
上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走廊上。我打开自己房间的门,那一瞬间,房里涌出的“男人味”,比我想像得更加浓烈。那简直就像是拥有实体的黏性物质,从我的头顶到手指头,拉上了一条滑溜溜的线。因为百叶窗被关上的缘故,房间里很暗。有奇怪的味道,应该是高薮又用打火机烤鱿鱼了吧。真不愧是可爱又伟大的老小子啊!几个男人活像被塞入监狱,一脸痛苦地躺在那里。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越过死尸遍布的榻榻米,打开百叶窗,整个房间又重新充满了健康的光亮。因为窗户跟门都打开了,早晨清凉的空气一下子涌人房里,饰磨随即很不爽地开口表达他的抗议。
“好冷。”
“起来了。”我毫不留情地说。
我把水壶打开,在里面加了水。
“您早。”井户正襟危坐,一脸抱歉。
“高薮呢?”
“那家伙没那么容易起来啦。”饰磨呻吟着。
过了一晚上,高薮的胡子又长长了,怎么说呢,变得更惊人了。一撮被他抓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他躺在那里,让人联想到克苏鲁神话(注:克苏鲁(Cthulhu)神话是由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PhillipsLovecraft)建构的人工神话系统,架构完整,怪物形象鲜活,后来由多名作家结合世界上各神话体系与内容协力整理、建构完成。而因为只要是认同,并愿意援引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概念的作品都可以加注这个神话世界,是以此神话系统目前仍在延伸、扩张,相关作品也仍在增加当中。)。他那充满鼻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