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全文-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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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有南省人新开了两间藤器店、油漆店,合伙造的好车,许多王孙公子都去他家造车子。”
凤姐听了心中不快,却不便与林之孝家的说起,只笑道:“南省人造车,也就是车顶、车沿还罢了,若做轮子,还得京城老店。我倒想每位造辆新车呢,那得多大一笔开销?庄上的租子是你们家林之孝看着收上来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去年里一旱一涝,收的那一点点银子只好塞牙,如今竟是寅吃卯粮,坐食山空的。有车坐就罢了,再过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出门,得我趴在地上背着走。”
林之孝家的陪笑道:“果然是这话不错。我听说如今市面上黄豆蜀秫涨到五六两一石,糠都卖到二钱一斗,只怕过些日子,树皮草根都没的吃。府里爷们儿倒不知着急,还是夜夜笙歌的,就只有奶奶日夜操心。这府里若不是二奶奶,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儿呢。还有一事,宝玉屋里的晴雯去后,还一直没有补人,是另指派一个还是把二等的提拔一个上来,还是把这份月钱关了,都要等奶奶裁决,还有芳官和四儿两个的缺儿也未补人,奶奶今儿既要理一理丫头的事,不如就一并定夺了。”
凤姐想了想道:“这却不好由我擅做主张的。宝玉屋里的丫环是太太亲目一一审过的,若要补缺,还得我探一探太太的口气,再问问袭人才定吧。”
林之孝家的笑道:“所以说奶奶精明,每日手里过着百十件的大小事故,还要一丝不漏的体会这些上上下下的人心,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能的。现有例子比着,前些时候奶奶病了几天,太太托付大奶奶、三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帮着管家,那倒是三个人管一宗事儿呢,又定了许多规矩,又每日巡逻检视的,也就算小心了。饶这么着,还按下葫芦起了瓢,生出多少是非来,一时赌酒,一时失窃,一时林姑娘房里的藕官在园子里头烧纸,一时赵姨奶奶又同宝玉的丫头打起来了,一时在园里摆寿,史大姑娘喝醉了,大天白日躺在石凳子上就仰面八叉睡着了,惹的底下媳妇子多少闲话,亏是我听见了,打着骂着止住,报给三姑娘,打一顿撵出去了;眼错儿不见,又是什么玫瑰露,茯苓霜,虽然奶奶宽柔体下,不肯深责,谁不知道这喊捉贼的就是贼?四下里乱的通没个谱儿,胡萝卜拌辣椒——看不出来,还吃不出来?八个油瓶七个盖——不是少这,就是缺那。饶是这样,老太太回来还直说辛苦,夸三姑娘、宝姑娘能持家主事儿。真叫我们愈念奶奶的英明,二奶奶理家的时候,何曾有过这些事?也没见上头这样没口子的夸过。可见世人说的不错,‘能者多劳’,那越是能干的人,越是责任重大,许对不许错的,若不是奶奶七个心眼八个头,那能料理的这般妥当?”凤姐叹道:“我这个心也算操碎了,如今也有些顾不过来呢。”林之孝家的只说“不能,不能,再添几百口人,一万件事,奶奶也必料理的井井有条的。”
两个又说了一回闲话,林之孝家的方告辞了出来。一路上暗暗寻思,倒也慨叹:原是那年来旺家的仗着自己是凤姐的陪房,强要娶了彩霞做儿媳妇,林之孝回到家里,原就悄悄地同自己说过这事不妥,旺儿那小儿子赌钱吃酒,不务正业,大不成样子,彩霞这些年里在太太屋里半个主子似的,也是穿金戴银饮甘咽肥的,何曾受过那些腌臜气,还不是一朵鲜花儿插在牛粪上。无奈凤姐强做保媒,彩霞的娘不敢违逆,两家到底还是做了亲。娶过去没半年,彩霞倒已被折腾出了一身病,七荤八素,一个月里头爬起来十天,倒有二十天是趴着的。想来这些话,二奶奶也有所风闻,难得他善心一动,要给小霞寻个好差使,也是弥补的意思,自己倒不可负了他这片心,少不得找一个妥妥当当的所在,好好安置了小霞。便想正好惜春屋里要人,不如便叫他进去。忽又想,既做了这番善事,不如送一个满情儿倒好,须得叫小霞的娘知道,就不稀罕他答谢,也须得他感恩。遂亲自往彩霞娘家来。
彩霞的娘正带着一个小丫环在擀面饼,案上一碗肉酱豆腐,一碗粉皮合菜,一碟子酱瓜,一大碟生菜,又有一把刚摘净的白绿小葱,一碟子切成细条又用油炸过了的红绿椒丝,堆的五颜六色。见林之孝家的来到,知道必有事故,忙不迭的洗手点茶,又敬瓜子杏脯。
林之孝家的只说 “嫂子别忙,我才在二奶奶房里喝了这一肚子的南海女儿茶,正不知往那里开销呢。”拉住了坐下,又张望着案上笑道:“嫂子倒会换口味儿,赶明儿也教教我怎么擀这薄饼,我们当家的总是说我擀的面皮比案板还厚,不是吃饼,倒是啃墙。”说笑一回,方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明,又道:“这真是二奶奶天大恩情,我想着既要替咱们闺女找个好地方,总要他心里乐意才好,因此竟来问嫂子,你平日在园里侍候,觉的那个院子最好?”
彩霞娘一行听着一行念佛,千恩万谢的道:“彩霞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就多承大娘照顾,如今小霞进去,少不得还要大娘教导指引着,大娘这样成全,我做亲娘的真是没话说。什么好不好的,一进园子就提作二等丫头,我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成?若再挑挑拣拣,嫌三厌四,越不成个人了,就凭大娘派遣,大娘说那处好就是那处。”
林之孝家的听了,越性说道:“依我说,嫂子竟不如去你那亲家家里,当着你亲家的面问问你大姑娘的意思。一则他在府里这些年,在园里自有不少好姐妹, 比咱们更熟悉园里情形,又知道主子们的脾性,又对他妹子尽知的,倒比咱们两个乱猜着值多些呢;二则,也是当面做给你那亲家看看,要他们知道,二奶奶耳目灵着呢,连二奶奶都这般体恤,他们倒敢拿着金叶不当银子,难道欺负咱闺女出了园子,就再没个仗腰子的了么?”
彩霞娘听了,深以为是,且连耳带腮俱红起来,拭泪道:“这也瞒不得嫂子。彩霞那男人,狗屎鞭子——文(闻)不得,武(舞)不得,吃喝嫖赌就一样不缺。他们提亲时说的天花乱坠,蜜糖样言语,过了门才三天,就喊打喊杀,每日里不是赌钱就是酗酒,略劝两句,采了头发就打,不管要害不要害,那里顺脚踢那里。闺女每每回来,解开衣裳,身上一块青一块紫,说不到三句话就哭,哭的我肠子也揉碎了,也去找他爹娘问过几次,当着面也都好声好气款待着,转了身就折磨闺女。倒反让我们不好上门了。”
林之孝家的叹道:“外边的事我虽不深知,也听我们当家的说过,说那旺儿小子生就的贱胚,好比要饭花子丢在雪地里,不与他烤火还罢,若与了他烤火,便要上炕的;上了炕,又要热酒吃;吃了酒,便惦记着娶东家闺女;娶了闺女,还要谋人家的财产——心里没个餍足还是其次,只一项不如他的意,便要生事故。当初来旺媳妇提这门亲时,我就说不妥,偏你们耳根子软,径自答应下来。如今弄成这样儿,我又看不上。”
彩霞娘哭道:“婶子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初是二奶奶亲自保的媒,我敢说个‘不’字的么?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下来。回到家,足足的悔了三四夜睡不得觉。无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收的回来不成?如今也怨不的旁人,惟托婶子的福,庇佑着些罢了。”
林之孝家的道:“这原是各人命里的姻缘造化,只是你大姑娘的性格儿也太软弱了些。这也罢了,如今小霞也大了,一进园已经提作二等,想来不上几日就要出人头地的。嫂子倒是着紧去你那亲家家里走一趟,问准了信儿,明儿一早找个小丫头告诉我去才是。”
彩霞的娘听一句点一个头,直把林之孝家的当作在世观音一般,因知林之孝家的为回凤姐话尚未吃饭,便苦留他吃了晚饭再去,说是“虽没什么好的,却是刚烙下的薄饼,卷着大葱、甜酱吃倒也有味,还有才出缸的好滋味酱瓜儿,用香油、姜葱蒜末儿、红绿椒丝拌在一起,最下饭的”,又命小丫头子打酒来。
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倒想踏踏实实坐下来同嫂子喝几盅,奈何那有那个福份呢?还有三四件犄角疙瘩的差事没了呢。吃酒闲话的日子横竖还长着,以后再吃也是一样的。”说罢告辞起身。彩霞娘那里肯放,死拉着叫好歹喝了茶再去,又命小丫头子出门叫车,自己打点了三斤腊肉,一只腌鸡,一坛子酱瓜,两坛子酒,一屉薄饼,又将各色配菜都捡了些用碟子盛着,用碗扣着,都教装在车上,送往林家去。林之孝家的只略辞了一辞,便坦然受了,遂坐在车上,扬长而去。彩霞娘手巴着门,眼看着走远了,方回屋来急急梳头换衣服,又拎了两刀腊肉一盒熟食,果然往他亲家处来。
却说宝玉素来最恨贺吊应酬,却向慕傅秋芳才名,知他夙根颖异,绰约自好,如今少年夭折,能不叹息?遂亲去唁礼不算,回房后犹自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袭人侍候着换了衣裳,劝道:“你出去这一日,老太太惦记的紧,下半晌打发了三四次人来问你回来不曾,又怕路上有闪失,又怕那些地方气味不好,冲撞了你。既然好端端回来,好歹先去老太太、太太处打个转儿,好叫人放心;再或者去各位姑娘房中走走,谈谈讲讲散散心,只管闷在这里做什么?等下闷出病来,可不是找不自在么?”
宝玉听他说的有理,少不得出来,叫两个小丫头跟着,往贾母房中去请安。袭人便将素服收起,又叫预备洗澡水等他回来,又命人寻了块陈年普洱茶饼来,亲自用金刀敲下一小块来,在乳钵里碾碎了,用一把朱砂梅花小壶浓浓的沏了来备着出色。秋纹笑道:“姐姐太也着慌了些,又不是头一回出门,又不曾挤着碰着,何以这样兴师动众的。何况二爷素来并不喜欢喝普洱,又巴巴儿的请他出来。”袭人道:“你那里知道,那些地方什么人不来往,或是吸了谁的病气,或是招了什么邪祟,表面上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隔个一天半夜发作起来,才是饥荒呢。因此早早的叫他散心解闷,再洗个痛快澡,喝一大碗猛猛的茶来,把那口浊气去净了才好。”麝月道:“既如此,宝玉常说一把壶只喝一种茶最好,不然串了气味,壶便废了,用来冲茶,把好茶也遭蹋了。那把梅花壶是旧年喝铁观音时用过的,倒是放起那个,另拿一把新的用吧。”
秋纹只得放下梅花小壶,另取了一把缎泥紫砂瓜春壶去烫洗,嘟哝道:“姐姐们倒是细心,偏咱二爷不肯体贴姐姐,但凡自己肯小心一两分,就不该没事找事的扑了那停尸倒气的地方儿去。害的咱们白落了老太太一顿责骂,特特的打发琥珀来传话,说再去这样儿的地方,就该拦着些。”碧痕道:“谁说不是呢?那个傅秋芳,不过是听说个名儿罢了,说是佳人,究竟脸长面短也没见过,他倒巴巴儿的伤心叹气,好像死了多年至交似的。要说我们爷,真就是个无事忙;自己忙也罢了,偏要带着一屋子的人忙个人仰马翻不算完。怪不的姑娘们叫他‘走马灯’呢。”
一时宝玉回来,碧痕忙掩口不说了,宝玉却已听了三两句进去,看其情形也大约猜得到了,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良心,饶是人家死了人,还得你们抱怨。”麝月道:“罢哟,爷不说自己不体谅人,倒怨我们无情。别说那傅家小姐我们不认得,原谈不到有心无心,便是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