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难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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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阴暗的牢房却也叫张经坐出了朝堂的端正来。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到裕王入内,很快便站起身来。他手脚皆是镣铐,起身时,手指粗的铁链交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脊背挺直,忽然对着裕王便是一拜,沉声道:“罪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拜见裕王殿下。”
裕王微有吃惊:“你认得本王?”
张经垂头道:“臣往年在京,曾有缘见过殿下几面。”
裕王想起张经往日威风,微有唏嘘,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回话题:“你可知本王今日为何来此?”
“罪臣困于陋室,上有雷霆之怒,性命不过旦夕。殿下冒险来探,想来也是有要事相询。”他仰头看了看裕王神色,忽然露出些许洒然笑容,淡淡言道,“臣福建侯官人;正德十二年进士,由文入武,半辈子都是在战场上过的。两广、三边的军务,臣都管过。东南六省的军务,陛下也曾托于臣手。现今耳顺之年,陷于狱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自身难保,不知有何事烦扰殿下?”
裕王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张经,忽然神色一肃,拂了拂袍角,不顾地下的尘灰,顺势坐在了下去,正好就在张经对面,抬起双目与他平视。裕王沉吟片刻,还是认真说道:“本王从未出过京,东南之事多是耳闻,心中甚忧。如今倭寇其势汹汹,朝中议论不休。本王左思右想,还是想来问一问张大人。还请先生教我!”
张经闻言微觉讶意,定定的看着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竟是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殿下能有此心,臣,臣……”他端正身子,郑重一拜,“臣死而无憾。”
裕王颇有些受宠若惊,想要躲开却没能躲开,面上羞红只得呐呐道:“大人多礼了。”
张经坐正身子,端正了面色,正色道:“陛下派臣入东南掌管六省军务,为的是荡平倭寇,靖平边患。臣眼见东南百姓流离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感同身受,亦是一心期盼能够早日驱除倭寇,还东南一个太平。可臣入东南后才知倭寇之患实非一夕可平。”他顿了顿,低声道,“倭寇一路烧杀掳掠,其势极盛,舟有数百,众且巨万,势力雄大。而我大明的江南卫所,军队上下早已闻倭寇之名而丧胆,将不知兵,兵不曾练,一战便溃。我堂堂大明,竟是无一可用之兵!”
说到最后一句,张经仿若见到了初入江南的一幕幕景象,只觉锥心之痛,痛不欲生,便是连声音都哑了下去:“臣受圣上钦命,总督六省军务,竟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倭寇侵我国土,戮我子民。臣羞且愧,枕戈待旦,不敢有一日松懈。这几年来,臣选将调兵,一心练兵,集中兵力,只待良机杀倭寇之势,振己方士气,绝贼寇窥视之念……”
裕王听到此处,微微点头:“将军一片苦心,军民上下必是念在心里。”
张经闻言万般皆浮心头,重又落泪,嚎啕大哭道:“罪臣微薄之躯,死则死矣,不足道哉。可臣一去,军心必将不稳,广西狼兵亦要离心,东南上下数年之苦心,今朝得来之大胜,毁于一旦矣。倭寇再起,生灵涂炭,东南百姓再无一日安枕。臣有罪!臣心痛啊……”
他已然年过六十,须发皆白,犹如白霜。此时狱中痛哭便如稚龄孩童一般,不顾仪态、不顾满地尘土,锤心锤肺,无法自己。
裕王心头一酸,说不出什么滋味,垂首低声道:“有功而不赏,是朝廷辜负大人你了。”
张经抹了抹眼泪,握住裕王的手,咬牙道:“殿下,这世上没有辜负或是不辜负。臣为大明江山,天下百姓,万死亦是不辞。只盼着殿下能记得今日臣之所言,关心东南局势,徐徐而图,莫要逞一时之快。再有,东南之地,官商勾结、官匪勾结,形势之险恶难以想象,若要理清,绝非一夕之功,还望殿下多多费心,莫要被奸人蒙蔽。”他顿了顿,又道,“臣去后,胡宗宪可担大任。”
裕王闻言面色一变,不由道:“那胡宗宪与赵文华沆瀣一气,此次大人入狱,少不得有他之功。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张经摇了摇头,仰头去看牢房边上肮脏漆黑的墙壁,低低道:“此人外圆内方,虽善逢迎、有机心却也知兵事,明事理,乃是统兵之人。臣往日里刚愎自用,得罪权贵,才有今日之祸,悔之晚矣。胡宗宪若能得上心,才有施为余地,才能谋东南日后之事。殿下,您久居京城,少见外人,臣有一言可谏‘黄河长江,浊者亦可灌溉,清者亦会泛滥,要紧的是一个用字——为君者,识人善用,方为上计’。”
裕王把那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郑重道:“本王记下来。”
张经含泪而笑,抬起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裕王,很是欢喜:“臣在死前,得见我大明未来圣君,幸甚、幸甚……”他挺直腰背,郑重的伏地叩拜,三拜乃止,认真道,“望殿下保重自身,不忘此时忧国之心。”
裕王呆了呆,受了他三拜,忽然也直起身,对着张经虚礼了一下:“这一拜,是替东南百姓谢大人数年之心血和苦心,是替大明谢大人爱国之心。若有来日,本王必雪大人之名,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
张经怔怔看着裕王,心中百般滋味,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光,似哭似笑。他扭过头,掩面摆手,扬声道:“此鄙陋之所,不宜久留,殿下且去吧……”
裕王一礼毕,方才郑重起身,缓步离开,不再回头。
狱中的张经独自一人跪坐在原地,垂着头、半阖眼,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瓷碗,合着这节拍,一边低低的念着《离骚》。他声音极低,仿佛是在自语,只有几句轻飘飘的在裕王耳边回荡: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道之所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这是裕王第一次察觉到“人心”和“道义”这四个字的力量,第一次发现帝王之血、大明江山给予他的责任。
如此沉重。犹如泰山压顶。压得他抬不起双肩,走不动路。
第28章 断头酒
十月二十九日,北风料峭,风卷乌云,犹如大雨压境。
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与杨继盛等九人于西市处决。
李清漪与裕王亲临现场。因着身份都有些敏感,故而披样式相近的灰色镶银鼠毛的斗篷,遮了半张脸只是低调的站在下面。十月里北风正冷,他们这身打扮倒是不太惹眼。
在场不少百姓皆是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可笑的是,台上待斩的皆是大明的忠臣,天下皆知,唯君上一人不知——或者说,他只当不知。
大概是昨日和裕王谈过一次,已经了结心愿,张经默不作声的站在上方,微微阖眼,神态平静。
千古唯难一死,可在上的几人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何惧?
下方围观的人群里,最惹眼的还是站在前头的王世贞一行人——他们一身素白衣衫,是来送杨继盛最后一程的。
按理,王世贞之父亲王忬为兵部左侍郎,他实实在在是位出身显赫的贵公子,难能可贵的是他本人才华洋溢,文坛之中素有“南徐北王”一说——比起郁郁不得志的徐渭,少年即中进士,私下被称作“第一才子”的王世贞的的确确是个风光至极的人物。偏偏,这样的他和放牛娃出身、各方都平平的杨继盛却是至交好友。
杨继盛入狱这几年,便是王世贞为首的几位同年好友在为他周旋。即便是皇帝勾决之后,王世贞还特意替杨继盛之妻张氏写了折子上奏,只盼着能牵动帝心,宽恕一二。因王世贞文采飞扬,张氏情真意切,这奏疏宛若心血凝就,十分感人:
“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圣旨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今混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这是一个女人最朴素、最天真的心愿。她与丈夫结发数十年,同甘共苦,早已存了同生共死之心。她或许不知到那些忠烈国事,可她却是以自己整颗心爱着丈夫,倘若能以自己的性命救得丈夫,当真是苍天垂怜。
可是,这份奏疏并未到御前,刚刚递了上去,便被严嵩扣下了。该秋后问斩的自然还是秋后问斩。
王世贞带着仆从就站在前头。秋日高悬,午时将至,即将开刀,看着上首的杨继盛,他悲从心来,俯首于地,由衷的痛哭起来。泪眼模糊间,他想起当初自己与杨继盛的对话——
“仲芳啊,你怕吗?”
“怕什么?”
“怕死。”
“世上何人能不死?”杨继盛仰起头朗朗而笑,双眸犹如利剑刺破黑暗,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黎明,一时之间竟是微微含笑,“圣上平生所愿,乃是‘永享仙寿,江山长固’,我平生之愿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我死,天下皆知严嵩之恶;我死,天下皆明道在何处。”杨继盛那一日的声音极低极沉,至今仍旧回响在王世贞的耳边,振聋发聩,“死得其所,有何惧?”
世无道,我当为天下人开之,何敢惜此身?
今日,杨继盛就在上面,他伤痕累累,形销骨立,可他此时扬眉一笑之间却依旧是那个“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杨仲芳。他也不知听没听到好友的痛哭,只是竭力仰起头,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朗声念道: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好一个,留作忠魂补!
午时三刻,临刑开刀,雪白的刀光映着冷冷的秋阳,刀光亦是雪似的冷。只一瞬的功夫,滚热的鲜血淋漓洒下,犹如冬日落梅般殷红,溅了一地,杨继盛等人还瞪着眼睛的头颅从上面滚下来,死不瞑目。
不见我大明天下太平,不见我大明子民安乐,岂敢瞑目?岂敢?
整个西市静了一瞬,只闻呼吸之声,寒风烈烈而过,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不过片刻,立时便响起了震天的哭声。许多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杨公这般忠烈之士都是这般下场,苍天无眼啊……”
“忠贞之士竟是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到底是大庭广众,倒也没人敢骂昏君奸臣,只是哭声震天。
李清漪和裕王携手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处刑台上的那几滩暗红得刺目的鲜血,眼眶亦是微红,眼前渐渐模糊。
裕王看了眼前头抱着杨继盛遗体痛苦的王世贞等人,握紧了李清漪的手,低声道:“走吧。”
李清漪点点头,握紧了裕王的手,与他一同走出西市。
他们此时心中思绪频起,一口气闷在胸口十分难受,故而都不打算立刻就回去也没有立时就上马车,而是握着手缓步往外走着。
“清漪,我好羞愧……”待得边上渐渐无人,裕王方才垂下头,他的脸涨的通红,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近乎自语,“眼见忠臣义士如此却不能救,甚至还不能说一句话,我,我……”
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