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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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上。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皇太子勒马回首,来时的九重宫阙,七宝楼台已为重重烟树浩浩云山阻碍。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万里山河,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生于长于幽深宫阙的皇太子充满爱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随他,保护他,押解他的所有的军士一道,策马驰骋。不同的是,他们全副重甲,他儒带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与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织出的春晨的风,于他向天际展目之一瞬,灌满他遥酃憷男淇冢构阈淦偃绺≡啤D侵植蝗蟛辉锏拇ジ校渲校惺艿酱永次从泄那謇屎颓崴伞
于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见了江川澄碧,如带如练,江上渔舟点点,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岚中的青山尚未及闪金耀绿,成为未设色的稿本。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千里江山图卷自动于他眼前无止无尽,徐徐铺陈,以日月为印鉴,云雨做题跋,天与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装帧。
那些有色彩的,无色彩的;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那些流动的,静止的;那些天中飞的,山中开的,那些随风飘逝的。山阴…道中,目不暇接。
至宝必有瑕秽,他终于了解此语未真。面前这至宝,足下这至宝,他所身处这至宝,这座养育他的如画江山,完美无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痛,他此刻满心作痛。
那些天养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朴的;那些袖珍的,宏大的;那些过往的,未来的,那些现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为何要对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惬意,如此甘愿。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样,已经离去,已经归来。他不用再想象她会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他也不必再羡慕她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或有丝毫遗憾,即他不能与她同观,这丝毫遗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满是满,完美者未必完满。
说起未必完满,在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个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随着岁月流逝反复上演永无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绝情的君王召回为他废弃的流放的太子,临行时他的车轴折断,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为警惕,他未引以为担心,他并未乘车,他走马观花,看到了,这如画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
带长剑挟秦弓的武士们簇拥着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马驰过公田官道,驰过野地荒郊,驰过红尘市井,驰过古庙颓垣;驰过烟雨南国,驰过风霜塞北。
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
吾民。
槥车相望
皇太子一行在出京七日后抵达长州。边城的消息自然远不如京师流转得快,连京师众口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是被皇帝猜疑驱逐至此的,还是被皇帝庇护安放至此的,此间自然更加疑云重重。但是不管如何,以最正大光明角度来看,他是被皇帝以钦差的身份派遣至此的。是以协助督军李明安及副将顾逢恩早一日便进离营进入内城,预备下迎接这位身份出奇贵重的钦差。
当长州南面的城堙和女墙初出现于皇太子及众金吾卫士眼中时,一轮西沉的如血残阳正重重压在城楼的脊兽上,依稀可以分辨是一只踞狮,金红色的轮廓清晰宛然,待得驰抵城堙脚下,得见女墙上被西南疾风猎猎振动的李顾旗号,斜日已堕入檐角。李明安与顾逢恩并列站立于城堙门外,其所部一左一右,列阵以待南面来人。
一青衫文士从数百黑甲骑士中策马而出,于二将面前勒马。两人连忙跪地行礼道:“臣等恭候太子殿下御驾。”定权在马上笑道:“乌飞兔走,不想此间光阴流转如此迅疾。”李明安起身笑答:“正是,臣调职离京,迄今近九载矣,不想今日在此荒野山林,竟得重仰殿下玉容。”定权笑了笑,答道:“李帅的样子倒是一向无太大变化,本宫不致见面不识,保全了脸面,也属侥幸。”李明安笑道:“坠屦失簪,蒙殿下垂青如此,臣实在惶恐。”定权和他本无甚熟悉,官话讲完便无话可说,转向顾逢恩,道:“顾将军。”顾逢恩微笑道:“此地就是如此,臣初来乍到时,见日隐月升,略无过度,也常感慨光阴流转,竟有具象。臣与李帅适才还担心,殿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门关闭再开,便要大废周章。殿下来了,臣等便安心了。”说罢接过定权手中马鞭,亲自执起辔头,缓步进入堙内城门。他已封侯数年,顾思林卒后,尚无旨意,长军的实际统率也是他,即非势力绝伦,亦可谓专权意气,然这样执鞭坠镫的杂役,在他做来,却不无自然之感。李明安随后,待来者俱入,巨大吊桥和厚重城门旋即在身后轧轧闭合,从四野八荒中隔离出了一座孤城。
安顿好护送鹤驾的金吾卫士,是夜二人于内城官邸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随邑金吾军士方取出皇帝敕旨,向二人正式宣示。按照皇帝的意思,以皇太子为钦差,以示重视,亲自迎还武德侯顾思林灵柩,另长州或有未定军政事,许太子便宜处理。此外一句,是天子建议既然灵柩返京,顾逢恩应孝服与太子同归,参予礼仪,军务可暂移李明安代署,待丧仪过后再行返回。
养生丧死无憾,乃王道之始。这是天子的厚意体恤,顾逢恩伏首谢恩。
因国家连有不幸,又多少都与太子相关,宴间气氛并不和谐。何况太子面色苍白,情态似颇疲乏。当着天子亲卫面,又谨言慎行,既绝口不问战后军政诸事,也不谈将军殉国事,随意喝了两杯酒,推说疲倦,避席而去。
定权的离宫既设在顾思林从前的官邸内,他连日驰骋疲惫,倚榻闭目养神,不想便轻轻睡了过去。虽乱梦杂沓,并无一刻安宁,然直至霍剌一声乍起,惊破浅梦,方才醒转,发觉窗外夜已深沉,无月无星,室内烛火动乱,帷幄飘举,土腥气触鼻,似有急雨将至。
他艰难支撑起身,反手用力推上为劲风洞开的窗棂,忽于土腥气中嗅到了另一种微甘微酸的腥,这是龙涎的气味,和他自家衣袍上的如出一辙。他一惊,回首发现顾逢恩已经全副重甲,按剑立于自己身后。
因披甲带戈,顾逢恩没有屈膝行礼,只是朝他拱手一揖,走上前去,递出了手中的一只影青瓷瓶,道:“这是金疮药。”
风中隐隐传来边城才会有的金柝声,已经过了亥时,或许他正在执勤巡城,中途想起了自己。定权稍稍安心,勉强笑了笑,道:“河阳侯大不一样了,我倒还是从前那么没出息。”
自顾承恩战死,逢恩代替,与太子不相见也已经整整十年。自他走后,无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携犬逐兔,他的鞍马荒废,像这次这样人不离鞍连日奔驰,双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没有向金吾卫说起,金吾卫亦漠不关心。
他接过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两道泪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顾逢恩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
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简单回答:“李帅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么?”
定权颔首,忽然察觉他的改变,非仅容颜,他已早非自己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顾逢恩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京内的形势果已危若累卵了么?”
定权微生警觉,想了想答道:“军不涉政,这不是河阳侯应当关心的事情。”
此语出口,他也忽然察觉了自己的改变,非仅容颜,也许在顾逢恩看来,自己也早非他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烛影幢幢动摇中,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至良久顾逢恩将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为殿下上药。”
定权摇头,大概是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狼狈丑态,拒绝道:“不敢劳烦河阳侯,叫我手下的人来即可。”
顾逢恩打量了他片刻,问道:“是殿下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定权笑笑,道:“至此间又有何分别?”
顾逢恩点头走近道:“是已无分别——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还是由臣越俎僭越吧。”
暗香幽浮。他曾得顾思林严旨,只在私服上熏香,定权忽记起了晚宴时他的衣香,因气息与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这样说,他的铠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时同件私服外的。他连回营更衣的工夫都没有。
一念至此,他凛然大惊,欺近两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逢恩不变声气,平静重复道:“臣说,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
他察觉了,这并非单纯的土腥气,也并非掺杂入腥香的混合,他趋前数步,推开内室门,再趋前数步,推开外室门。门外名为守夜侍奉,实为监察看管的十数金吾卫士皆已倒于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识的面孔,白如纸,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温热,粘稠殷暗如初研墨,蒸腾着铜锈一样的腥。
满目雪白,满目血红。也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毫无颜色,他的额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觉头晕目眩,方才饮的两杯酒也开始适时发作,肠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呕吐,他扶着门框渐渐弯下了腰。
顾逢恩从后搀扶住了他,一手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抚摸,如同年幼时他从父亲那里受了委屈,向他哭诉求解时的安慰一样。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第一次看见血,从马上坠下,伏在尘土间,连胆汁都快吐尽了。但是父亲下马后,只是给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那么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没有听得见声音,所以也没听清楚他是究竟骂了我什么话。”
也许他只是碍于君臣的身份,面对自己这没有出息的怯懦行为,才隐忍住没有给出一记沉重的训导的耳光。
定权压制住了恶心,回过头,突然勃然震怒道:“这是何意?!杀天子亲卫视同谋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谋反?!”
他摇摇头,否认道:“他们对殿下,殊无人臣之礼,臣不过兵谏,为清君侧。”
未待他发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这点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权一双凤眼渐单薄渐狭窄,其间冷冷的光打量着他:“清君侧,还是要清君?你杀了他们,他们剩下的人,李明安……”
无需他继续动怒,继续忧心,仍着晚宴时私服的李明安大概是听到了谁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谁的指引,急匆匆从外进入,一眼看见此间景况,震惊诧异不输太子。尚未及任何动作,他身后的两页门已经戛然合拢,从长州城中将这遍地血腥的馆驿也隔离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剑,方意识到今夜因宴太子,随身并未携带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触及的只有遍地金吾卫士的尸体,他因怒致笑道:“顾逢恩,你这是要造反,证据昭彰,你还有什么话说……”
语音未落,穿胸一剑已经刺过,鲜血喷涌如虹霓,连一旁站立的定权衣上都被溅染得斑斑点点。原来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顾逢恩从李明安身上拔出剑,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剑身,和太子如出一辙的凤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