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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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府的内侍骑了快马,跑了两三条街,终是截住了一路走马观花的许昌平。
许昌平整顿衣衫,再度施施然入阁,微微一笑,四下里稍一环顾,朝定权行礼道:“臣拜见殿下。”定权这回倒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让座道:“许主簿请吧。”许昌平亦不再推脱,道了声谢便撩袍坐了,问道:“殿下召回臣,可有令旨?”定权着人将奁中纸条交给许昌平,笑问道:“如此举动,主簿没有异议罢?”
那是一张寻常纸笺,其上只有寥寥数字,前无台头,后无落款,无章无印,许昌平面上却微微改变了颜色,喃喃自语道:“金错刀?”
定权笑道:“许主簿果然博识。”许昌平摇头道:“实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胜荣幸。”将那字条亲手奉还定权,方道:“臣并无异议。”
定权嘴角一扬,微微笑道:“既如此。便请借许主簿慧眼一观——中书省的空缺,陛下究竟会推举何人?”
他问得直白,许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浅见,陛下大概是谁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为然否?”
定权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道:“愿闻其详。”
许昌平道:“臣此语有谤君之嫌,先请恕罪。李江远一狱,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师,兴于法司,其利尽归于殿下。岂不知本朝鞫谳之严,远甚从前。李柏舟身处高位,又在议贵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许,纵然网罗编织再严密谨慎,又焉得最终成狱?”
定权仍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今上英主,光明烛照,依主簿所言,何以会容许臣子弄权,以蔽天听?”
许昌平道:“陛下所为无非二字,集权而已。”
定权心下一惊,击案低声呵斥道:“你大胆!”
许昌平面色不改,离座跪倒,正色道:“听者若非藐藐,言者则必谆谆,臣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请殿下容臣禀报完毕,再发落亦不迟。”
定权默视他良久,举手示意,阁中侍者尽皆无声退下。方开口道:“孤此处并无洞开之水亭,亦无划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还请主簿慎言。”
许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顾氏一门,簪缨旧族,三朝亲贵。国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枢部尚书的身份辍部务提督京营,定新年后又以长州节度使的身份镇守长州,以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为可观。长州乃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势重权危,世人共识。”说到此处,突然转口问道:“臣数年前曾到过长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乘万里长风,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不知殿下鹤驾可曾至于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成于妇人之手,孤便是实例。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边陲重镇?”
他面色悻悻,许昌平只作未察,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门,又是当年科举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领军职,其后又以军职转枢部,枢部转吏部,终至入相。与旧贵相较,自属后起新秀,然朝中军中两头勾引,又与齐藩丝连不断,阳奉阴违,首鼠两端,把持省内,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全赖部中吏刑二衙与之抗衡,只是如此一来,又使政令难行,虽天子诏敕,不免屡成虚空。”
他抬头看了定权一眼,右手按了按膝盖,方冷笑道:“外有强将,内有强相,卧榻之侧,酣眠虎狼,殿下如处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权目视远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来说话。”
许昌平站起身来,大略整了整身上服装,走到定权身后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强之念,想来并非起自这一二载,无非是借着殿下的处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罢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处暗,此役一毕,恶名尽数殿下,而隐利归于圣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祸由自揽,却终究不免与人作嫁。”
定权年来心中所虑所恶,不妨被这个七品小吏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都突突乱跳,摇头笑道:“主簿这话,若无凭据,果然酌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一个谤君的嫌疑了。”
许昌平在室内踱了几步,但见陈设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象他平素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说凭据,臣愚昧,只敢妄测——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宫,距离臣奉职的新衙门仅隔一道御沟,一堵宫墙,可臣今日谒见殿下之所,为何却在此既无水亭,亦无火箸之处呢?东宫修缮两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迟迟不诏殿下还宫,怕未尝没有给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间罢?”
走到定权面前,止住脚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所创,东朝宫臣,上有詹府,下辖两坊一局,员属皆由朝臣兼领,职事相通。圣虑长远,所为者,无非系宫臣朝臣为一体,不至使东宫班贰另成体系。陛下明知吏书大人为帝师门生,又有交游之嫌于旧贵,何以竟使吏书为詹府领袖长达四载,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辈小子,始有机缘侍奉青宫,这其间的深意,也是臣辗转反侧,揣摩不得的。”
定权依旧摇头咬牙笑道:“主簿这话还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孤竟然愚顽至斯,不察陛下圣意而甘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松口多吐一字,许昌平只得叹气:“如今情势,将军在外,殿
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军;而将军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处其间,极力斡旋之余又要谋划自保,风波险恶,行路艰难,可想而知。李狱之后的祸事固为远虑,如剑悬顶,波及未来。而李氏齐藩之祸却属近忧,如剑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谋保全,再图将来,策划英明,见识长远,岂是臣能够全然领略的?”
定权冷笑道:“主簿过谦。只是若依主簿所说,这局中人今后又当如何自处?”
许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亲殿下,枢部则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论道,礼户事不关己,摇摆无定。钧衡之位绝不可如陛下之愿悬而废,中书令若成虚位,则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楼阁,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为六卿之首,首当其冲的便正是张尚书,陛下届时岂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则殿下断臂矣。钧衡之位亦绝不可如殿下之愿举而存,便是一时得由张尚书领衔,未来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权点点头,问道:“哦?那么主簿的见解,却是怎样最合适?”
许昌平一笑道:“这等国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员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费心调停,即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于陛下处免生许多枝节不说,则李氏一事,说句市井铜臭之言,到底得利多些的还是殿下。”
见定权毕竟沉吟不语,又道:“陛下日前之举,在殿下看来,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圣心,却也需要殿□察。陛下平素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李氏一狱,不论殿下有多少苦衷,无论陛下事先察与不察,罗织之严密,手段之凌厉,凡举君父尚在,臣子便为此状,为人君者怎能不心惊?
朝事纷争,谁能担保日后再无类似□?长此以来,父子间芥蒂难免愈演愈深,初为疥藓,终成疮痈,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为诫殿下,一为告世人,这且休论。只是殿下日后对陛下和臣下当有的态度,还请殿下深思。
臣进奉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是殿下御臣下当有的态度。
温柔和顺,尽善尽美,这是殿下事陛下当有的态度。”
见定权沉了脸,又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心内不豫,以臣易地臣
亦不豫,但请殿下听臣把话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若是殿下最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不过一件小事。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人还能得当日之情,谁还会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权微微摇头,自嘲一笑道:“今上圣明。”
许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决于陛下。殿下为否,决于殿下。臣说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艰难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为这点面子上的事情给了他人口实,则臣深为殿下不直。”
定权点头道:“主簿还有什么话,不妨全都说出来。”
许昌平沉默许久,突然额手行大礼道:“臣再有话说,便是族灭之语——终有一日,虏祸既平,大司马功到奇伟,即为罪名。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秦?国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这一条,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观火。殿下所能用的时间,不过是这三四年而已。长州去国甚远,京师又为上直京军两衙共三十六卫拱璧,未雨绸缪之事,只怕殿下也要开始顾虑了。”
定权阴郁的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之极,言语反到平静:“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语,孤此处人亦未听到?”
许昌平道:“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旧臣。只是殿下今后必当如邻渊履冰,不可轻信半人。凡事务须详察细访,躬亲思量,便是臣今日这番话,也请殿下仔细忖度,然后决定去存。这西苑虽无亭榭,却要有池壕——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
定权依旧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或者孤此处人亦未听到,则主簿何所求?”
许昌平道:“臣朽木驽马,不堪承重驾远。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马驱驰之劳,则臣或可堪一用。”
定权笑道:“这是一层意思——孤是问,主簿所求何?”
许昌平拱手道:“朽木驽马,不敢望腰黄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遗名,若日后得伴鹤驾,再登楼览月,则臣愿足矣。”
定权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设身处地,或可谅孤之多虑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孤如何敢倾心依赖?主簿既已舍业至此,缘何反不敢开诚布公,置腹推心?”
许昌平抬眼望向定权,但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这样一张面庞,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当何等教人如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便同看现世鬼魅一样,凉自心底。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则何以偿腹内不可彰之私心?
许昌平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有过一个嫡亲妹妹,谥号咸宁,续齿为定,闺名讳柔,小字阿衡?”
那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权耳中。定权只觉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指着许昌平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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