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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麦家新作风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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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电译出后,顾小梦按照正常程序报给金处长,后者又呈报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手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
下一个问题是,张司令问金、李、顾,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有没有谁跟第四个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即在电话里婉转地问过他们三位。现在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厉,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
金处长发了誓说没有。
顾小梦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
唯有李宁玉看着吴部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了,吴部长,我只有实话实说了。”
什么意思?
李宁玉说,她曾跟吴部长透露过。
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词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宁玉的话音未落,吴志国像坐在弹簧上似的,咚的一声弹跳起来,对李宁玉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玉当面说清楚,她是怎么跟吴部长透露的,何时,何地,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
李宁玉说昨天下午她们刚译完密电,顾小梦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交时,忽遇吴志国来科里查看某个文件。因为这是一份加特级密电,不便外传,顾小梦见吴部长进来,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
李宁玉说:“这可能引起了吴部长的好奇,他问顾小梦在抄什么电报,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顾小梦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快走,我在抄一份重要密电。吴部长也是开玩笑说:我偏不走,就要看,怎么了?顾小梦说:只有司令才有权看,你想看,等当了司令再做这个梦吧。吴部长说:当了司令怎么还要做梦呢?……两个人就这样贫了一阵嘴,没什么的,都是开玩笑。后来吴部长看完文件,走的时候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又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她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玉继续说,口气平缓,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是不是真收到了上面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部长在主抓剿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是要知道的,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
张司令问顾小梦,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顾小梦说,李宁玉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部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打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玉也确实是同吴部长一道走的。至于他们出去后,吴部长有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她摇摇头说:
“我不清楚,我眼睛又不会拐弯的,怎么看得见他们去了哪里!当时我哪有心思管这些哦,抄电文都来不及呢。当然,要知道有今天,起来看一下也是可以的……”
张司令看顾小梦像嘴上了油,似乎一时停不下来,对她喝一声:“行了!我知道了。”随即掉头问李宁玉,“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玉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问吴志国,“你说你没进她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强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玉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
“她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司令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你看,这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可是大有内容啊。”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这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弹,一揪,揪出一根卷成小棍的纸条。
原来,这根香烟是已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
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他剥开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念毕,抬头望着张司令,“这又是一份密电嘛。”
张司令得意地说:“这份密电我能破。所谓老虎,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道,“老鬼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诚恳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201嘛,指的就是周恩来。这是延安的密码,对共党的几个头脑都编了号的。群英会嘛,就是凤凰山上的那个会议。嘿嘿,几个小毛贼聚会,自称群英会,不知天高地厚。”
肥原笑笑,感叹道:“好一个老鬼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金李顾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老鬼呢?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为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个究竟。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却不见谁自首,也没有谁揭发。
其实,是有人想揭发的,比如吴志国,事后他一口咬定李宁玉就是老鬼。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初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话给噎住了。
等一等吧,总要给人家一点压压惊的时间。
结果有人不合时宜地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急行急近,一听就是有急事相报。
来人是张胖参谋,他跟张司令耳语一句,后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你们!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肥原长说,我才没有时间陪你们。”说罢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老鬼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你们不供出老鬼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要走,先告诉我谁是老鬼!”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情你们。为什么?因为同情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有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长都无法改变了。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跟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但即使这样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离去,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类同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这天下午,天是蓝的,花是香的,前院招待所的妙龄女郎们照例坐在了镜子前,开始期待夜色的降临。换言之,这个下午时间照样在流动,滴哒,滴哒,向前流,向一个新的夜晚流去。然而,在西楼,时间仿如回到半年前,回到那个创下血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个黑客,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司令有事要回部队,肥原和王田香送他上车。车开走后,王田香准备回楼里去,肥原对他摆摆手:“别理他们了,走吧,我有事要问你。”
问的是:香烟里的纸条是怎么得到的?
答的是: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送出去的。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精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笔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从去年入冬以来,老鳖做了伪总队营院的清洁工人,白天负责打扫营区卫生,傍晚去家属区各家各户收垃圾。上个星期,他们抓了一个重庆派出来的地下军统,投降了,前天是第一天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偶然看到正在收潲水的老鳖,认出他以前是个共党分子,现在情况虽然不了解,但总归是有嫌疑吧。
重大嫌疑哦!
于是,王田香派人对老鳖的一举一动都进行了严密监视。两天来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只是正常地在营区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去家属区挨家挨户地收垃圾。昨天晚上七点多钟,他收完垃圾骑着三轮车离开营院,去垃圾场倒垃圾,一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跟他接触。直到从垃圾场出来,盯梢的人才发现有些异常:老鳖出奇地去了琴台公园。
这儿是个三岔路口,入夜常有小商小贩在此摆摊设市,叫卖小吃、杂货。老鳖在一个卖花姑娘的地摊边停放了垃圾车,然后在胸前挂出一只箱子,开始卖起香烟来。巧的是,不一会儿,一个坐在黄包车上的女人把他叫过去,向他买烟。女人很年轻,穿扮也是蛮入时的,嘴里叼着香烟,像煞一个风尘女子。一个风尘女子买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给的钱明明是要找零钱的,可她抓了烟就走,没有要零头。老鳖呢,捡了便宜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欢喜,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王田香说:“哪有这样的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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