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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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