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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暮途远-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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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询……你先停……下来。”宁谦艰难地稳住对方,勉强说道——不用说,这一定是他的从弟宁询。
  宁询只不过小了宁谦一岁,却因为父亲游历的缘故,自小便寄住在宁谦家中,宁语身为长姊,自然是时常照顾宁谦与宁询,三人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些年宁询做了治书御史之后就少见面了。何况宁询难免也染了世族习气,宁谦又不好相劝,只能尽量避免相见而已。
  此时宁询抬着张狰狞的脸,直往宁谦面前凑着,加上他表情扭曲得很,于是更为可怖了。宁谦简直以为从弟是牛头马面上身,自己也有些受惊,忙伸手将宁询推远一点。
  再定睛看时,只见宁询双颊上不知被镌了什么奇怪的字,才结了血痂,黑黑红红地爬了满脸,实在是惨不忍睹。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宁谦吓了一跳,也不敢伸手去碰。
  “还不是江缓弄的?从兄为什么把尚书令的位置让给他,看看整个朝廷,大小官员都被折腾成什么样了!”宁询忿然道,好像受了十万分的委屈。
  “可你们原来也不怎么……”宁谦苦笑道,终究忍住了没有把话说完。
  “哼,那个江缓如今的确风光,不过谁知道是什么下场?一个仅剩他和江绪江练三人的家族,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个掘了他的坟戕他的骨!”
  “不许胡说!”宁谦心惊胆战,厉声喝住宁询——他平日里最为温和,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宁询显然是被吓住了,眨了眨眼,又恢复了一脸狰狞:“从兄不会看着严跃又在我脸上动刀吧!都还没愈合上,况且这次是整篇的曲词,从兄你去和江缓说一说啊!”
  宁谦只是发怔,呆滞地望着贴住西山的斜阳,晚霞殷红似血,肆意铺陈。
  “从兄?从兄你听我说了吗?”
  “他们,都这样说?”宁谦缓缓转过头去,虽然望着宁询,目光却毫无落点。
  “说什么?”宁询奇怪地问。
  “说要把江缓……戮尸毁骨。”
  这几个字,说得尤为艰难。
  “那是当然!”宁询想也没想,憎恶地回答,“他那样的人,不过是一时之荣罢了,心狠手辣之徒古今哪一个有好下场的!诶,怎么又说到这个?从兄你到底……”
  “好,我去和他说。”宁谦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趔趄而去,他的素服未除,如同一片破碎的云幕。
  宁询却不再理会,兴奋地冲屋里喊道:“杨婶,你还酿酒吗?别都只让从兄藏着了!”
  此时夕阳已坠,紫黑的夜幕追赶驱逐着仅剩的残余殷红,无数不知名的鸟儿,正自归巢。
  苏粼才沐了发,此时正握着乌漆漆的湿发闲坐在院中。
  院门正开着,徐徐的夏风一阵又一阵吹拂进来,虽然热了一些,却不再闷了。
  今日江缓一定要他领着去了新组的北府军中看一看——那北府兵们原就是西边因旱灾而逃至京都的流民,当时江缓的意思是一定要供粮,但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白吃白喝,于是便让苏粼拢了众人,建了军队。
  此时江缓大概是累了,苏粼并没见他走到前院来,也没听到他作声。
  苏粼叹了口气,心想:幸好这尚书令让叔父担了,若是还是宁叔父的话真不知他能不能受得住。
  “我找湍之。”正想到这里,苏粼就听见宁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平静无澜。
  “宁叔父。”苏粼将湿发理至脑后,挡在宁谦面前笑道,“江叔在后院歇着,大约……”
  话还未尽,宁谦已经单手推了苏粼一把,抬脚往里走了。
  勤练武艺十年的苏粼被这么一推,倒有些懵了——这到底又是什么事?
  宁谦径直向后院走去,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
  想见到江缓,想问他是否曾想过后果。
  戮尸毁骨的后果。
  江缓窝在墙角边,也许是嫌砖墙硌人,取了身下的坐墩枕在脑后,就这么阖目睡着。手掌微微张开,原本握着的地图摊在身旁的地上,那些点了朱砂描了乌墨的重峦叠嶂、大江长河都被月光再次镌刻,仿佛当真起起伏伏、波澜壮阔。
  他平日里都是握着山河入眠的吗?或者,也像多年前的自己那样,彻夜无眠?
  宁谦蹲下身去,默默地捡了那张地图——原本轻如雁羽的锦帛却因为那些堆积着的涂抹着的朱砂变得沉重。宁谦卷起锦帛,那些朱砂画痕与笔迹擦过他的指尖,如同银刀刮过。他将锦帛倚在一边。见江缓蹙着眉心,又伸手拂一拂,然后起身离去。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问,或者说根本问不出口。
  苏粼正站在门口,披散着的头发已经用篦子理好,他望着宁谦,有些无措的样子。
  宁谦茫茫然从苏粼身边走过,似乎没有听见那一声“宁叔父”。
  苏粼着了急,又不能去拉宁谦,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只见江缓目光明亮清醒,从地上站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又抖一抖坐墩,哪里有半分疲累与困倦的样子?
  苏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半是疑惑半是惊愕地瞅着江缓。
  江缓反倒是一副万分轻松的样子,冲苏粼笑着:“我适才听见子礼来了——劝也不是,说其他的又怕他为难,何况事已至此,再难回头——我也不想回头。”
  苏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江叔父,如此恐怕不见得好吧。”
  江缓安慰似的笑了笑,兀自低声道:“只是如今都是孟夏了,怎么手还是冷的?”
  “啊?”
  “没什么。”
  过了两日,苏粼还有些不太安心,上朝的路上特意拐了道路,在宁谦府前停了车驾。
  宁谦没见到,只有杨婶颤巍巍开了门:“宁先生一大早便出去了……”
  话音未落,苏粼便感到脚边有低沉的咕哝声还有不耐的拉扯。苏粼低头去看,但见一只蓬蓬黄毛的大狗正龇着牙啃咬着自己的袍角。
  “阿黄!”杨婶呵斥着,又向苏粼笑道,“这是我们先生前日买的,说倘若再有人上门求情的话,就放狗咬了。”
  苏粼更是无话可说,心想江缓与宁谦的性子虽差了那样远,做事的果决态度倒极为相似。
  杨婶却怀疑地看苏粼一眼:“瞧着苏大将军的样子,不会也来说情的吧?”
  苏粼笑道:“婆婆说哪里去了,我改日再来拜访宁叔父吧。”说罢,又弯下身亲昵地挠了挠阿黄的耳朵,阿黄此刻却愣了神,只是咕噜了两声,舔一舔苏粼的手腕。
  下朝之后,江缓有意无意地问道:“阿粼,你今日车驾原本跟在我后头不到三丈,却迟了我一刻才姗姗而来。是中途去了哪里?”
  “我去找宁先生了,他不在……”苏粼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将宁谦养狗的事说出来。
  “知道了。”江缓点点头,又说道,“你如今是将军了,与大小朝臣接触也多,却尚未取字,实在不便。我思忖着提前给你取一个字……”
  “叔父,我年不过十八,是不是太早了些?”苏粼笑道,“何况朝中各位大臣都比我年长不知几辈,若要叫我‘阿粼’也是可以的。只是……只是他们似乎不敢这样叫。”苏粼挠了挠头。
  “哪里太早?”江缓反问,“陛下还小你五岁,今日不也要定……”江缓突然噤声不说了。
  苏粼跟在后头,突然就停住了脚步——他何尝不知江缓要说什么,今日有朝臣略提了提选妃立后之事,原本心情大好的简瑄登时变了脸色,那神情,似乎要把对方尽切了。
  江缓转过身去,只见苏粼垂着头,握着笏板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阿粼。”江缓走过去,按一按他的肩头,“不是说过了?他是陛下,而且是大业目前唯一的简姓皇族。”
  苏粼抬头,目光恍惚明灭了几下,又渐渐清明,笑容勉强又苦楚:“我知道。他若是一意孤行,是不是合该我去劝?”
  “阿粼。”江缓此时唯有叹气而已——他向来见惯了那些世家与皇族的享乐荒淫,简瑄如此已实在难得。选妃立后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简瑄既无兄弟,也无叔伯,大业就只靠他一人了。
  只是自己心中怜悯苏粼,却也无法。
  “叔父。”
  “什么事?”
  “今日有奏闽蛮之乱,我想请缨平乱。”苏粼声音低哑,仿佛骨鲠在喉。
  他回过头去,身后重叠的宫殿与檐角,在日光下斜勾了分明的阴影,好似缩小了的万阙河山。
  苏粼的袍袖,猎猎作响。
  江缓坐在车中支着额头,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尚书台的奏疏又堆了一叠,幸而没有那些怪力乱神或者故弄玄虚的内容,只是劝简瑄的奏疏又多了好几道——简瑄如今堪堪十三岁,江缓认真想一想,顿觉那些朝臣们万分可笑起来。
  但可笑归可笑,此事到底还是符合大业律例的,只看简瑄如何压制得住了。
  至于阿粼……江缓苦笑一声,无论此事推后多少年,也终究要办成的。
  眼前的京都街道,似乎又繁华了几许,只是不知这样的繁华又能延续多少日子?江缓琢磨着是不是该寻几个得力的后生了。那个李邺办事严谨细致,只是多少显得畏首畏尾,大抵是家世所限的缘故,但做司农卿还是绰绰有余了。
  江缓才要放了车帘,道旁一剪青衣却突然映入眼底——宁谦?!
  江缓略略吃了一惊,想起宁谦此时素服未除,又怎么可能穿着青衫到街头来,定是自己太过疲倦看走了眼——何况就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到了府门前的时候,苏粼正蹲在门边与一只硕壮身形的黄狗纠缠着,见了江缓,笑道:“叔父你来看看,这是宁先生养的狗,不知怎么跑这里来了。”
  江缓蹲下身子,那狗伸了湿乎乎的舌头就舔了江缓一脸。
  江缓也不计较,拿着笏板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却赫然发现这狗颈上挂着只竹筒,因为埋在又厚又长的毛皮中,并不显眼。江缓想了想,伸手去摘。
  竹筒很轻,晃动时里面却似乎有轻微的声响,开口处封了蜡,印的是一个小小的“宁”字。
  江缓刮去封蜡,从竹筒里抽出一卷丝帛来,上面的小隶精细漂亮,紧凑如同一列又一列的雁阵。
  “叔父,写的是什么?”苏粼凑到江缓身旁,好奇地问道。
  江缓笑着把帛书递过去,苏粼接过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帛书上竟整整齐齐地写满了京都大小商铺的各种布帛、铁器与粮食的是市价,最后几列算好了均价,这些还不算,宁谦甚至在商铺后面标了店主的名号,世族之类也一清二楚。
  苏粼顿时目瞪口呆。
  江缓只是笑道:“平日里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世族牵系了,子礼竟全查得清楚,也不知他如何得来——粮米一斗三百钱,哎呀,阿粼你往后可要少吃点……”
  “啊?哦。”苏粼一脸的郑重其事。
  “我说笑的。”江缓笑着回身进门。
  “叔父,那狗怎么不走?”苏粼原也打算进府关门的,怎奈阿黄扒在门槛处就是不愿离开,只是伸着舌头去舔苏粼的袍角。
  “不讨好它,它怎么走?去拿块肉来吧。”江缓笑道,又俯身摸一摸阿黄的脑袋,“唉,如今也只剩下讨好你的份了。”
  苏粼正往后院走,听得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回头看时,但见江缓抚着阿黄的毛皮,笑容苦涩。一人一狗倚在门边,蓦然孤寂。
  苏粼拎着肉出来的时候,江缓却不在。阿黄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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