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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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之闻言止了动作,倒了一杯酒递给薛寅,道:“江山来去,必有纷争。”
薛寅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有些疲倦地道:“如何能长治久安?”
他不怕打仗,然而这世上打仗的人有很多,但不能打仗的人却更多,百姓所求,始终不过安宁二字而已。
柳从之笑了笑,低声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说完,却又叹了一声,语气稍带遗憾,“可惜我们于月国,还缺威慑之力。”
两国比邻,若想长治久安,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结盟,互通有无,一起受益。可月国始终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恶狼,狼始终习惯于劫掠、厮杀,单纯的利益不能让其安分,只有实打实的武力才能对其产生威慑,从而迎来真正的太平。
薛寅啜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场仗始终是避不过的?”
柳从之叹了一声,“我却希望这场仗永远不要真正打起来才好。”他说罢摇了摇头,忽从薛寅手中拿过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一亮杯底,笑道:“今日你回来,是难得的好日子,就先别说这些了。”薛寅仍做着拿酒杯的姿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那神情着实带一分可爱,柳从之低笑,倾身吻了上去。
长夜漫之又漫,这厢京华静谧如诗,那厢月国惊雷闪电。
方亭独坐窗边,怔怔地看着窗外大片盛开的昭夜花,静静出神。
三年来他长大了不少,幼时秀气的面容也隐隐有了棱角,渐渐突显出他的月国血脉来。奈何这么个在月国应该无比尊贵的孩子,一眼望去却极其削瘦,气质忧郁。
他在发抖。
他满身血污,许多血迹还是新鲜的,身上的衣物乱糟糟的,遍布划痕,乍一看去,仿佛才受过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连面上都是细小的伤痕,细看却是抓痕,仿佛人痛到忍无可忍之时,最后奋力抓破自己皮肤所致。
方亭抱膝而坐,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如筛糠,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无声流出,又无声滑落。
宁先生咳了一声:“小子,你哭什么哭!”
他声音苍老沙哑,极其虚弱,语调却极为亢奋,“这可是你要试的!万毒焚身,你已熬过了最后这一劫!现在你已是百毒不侵之体,之后天下谁能动你?你记住,你今天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不被任何人踩在脚下!”他说到此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续道:“厉明的儿子,当真命硬。你小小年纪,这般造化,将来可必定……不得了啊。”
方亭听着这话,忽然咬牙切齿,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的愤怒之色,猛地回过头来看一眼宁先生,一回头却是怔了。
他双眼蓄满泪水,视线模糊,隐约只能看到这恶贯满盈的老家伙神情灰败地躺在床上,对着他伸出一只枯柴似的手臂,似乎想摸一摸他,又垂下了。老家伙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声音极低:“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一句话说至最后,几已不闻。方亭眨了眨眼,目中泪珠坠下,老家伙死了。
他痛恨这老家伙,也感激这老家伙。
方亭呆坐了半晌,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都麻木,才一瘸一拐站起来,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家伙,又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寂寂一片,满谷的昭夜花开得仍艳。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出屋,从另一间屋子里找出了几桶油,绕着屋子一路开始泼,洒遍全谷。
然后他扔开油桶,盯着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摸出火折子,点火。
熊熊烈火燃起,席卷全谷,将这座深谷隐藏的所有毒物、秘密、罪恶都吞噬殆尽,丁点不留。
如此,便是了结了。方亭抹去眼泪,可惜,还远不到解脱之时。
☆、第109章 边城烽烟
夏日炎炎,古道狭长,官道上车马辚辚,望之却是浩浩荡荡一支商队,满载货物,自月国边境而来,往南朝边城安梧而去。
商队规模不小,随行之人多随身带了武器,显然并非易与之辈。最为显眼的却是车队领头一辆通体乌黑、宽敞气派,由两匹骏马拉载的马车。官道上的其它人路过此间,都不免好奇地向那辆马车打量一眼,不知那厚厚车帘后坐的又是何方神圣。
时近正午,马车车帘被拉开,车中人轻轻打了个手势。
这动作来得突然,然而一个手势打出,当即有人大喊:“停!大家在此地休息好了再上路!”
一声令出,偌大一个车队即刻止步休整,却是丝毫不乱,可见平素管理有方。有人小跑到车前,恭声问:“袁爷,可有吩咐?”
车内人微微摇头:“无事,你也去休息吧。”
说话人容貌阴柔秀雅,通身贵气,气度从容,却是袁承海。
袁大人堪称柳从之左膀右臂,为拥立柳朝立了绝大功劳,按理说这时应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尊荣权势,又怎会屈尊降贵至此,亲自随商队押送货物?
袁承海拉开车帘,瞥一眼窗外。
今日再走几个时辰,便到安梧城了,这批货物一部分从月国而来,还有不少来自异邦小国,流入南朝便是奇货可居,届时自能大赚一笔。
不过就算大赚一笔,终究不过是小利而已,比起此番来去异国,长途跋涉,一路艰辛,说来可大是不值。袁承海思及此,忽然微微一笑。他如今冠冕去尽,再无官职傍身,也无需再理朝政风波,尔虞我诈,他这一生所专,无非是个商字而已,跋涉行商固然有其辛苦之处,但到底自由自在,不乏趣味。
袁承海的思绪是被一股酒香打断的。
“要喝酒么?”
车内另一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酒壶,随手打开壶塞,一阵浓郁酒香随之溢出,令人闻之欲醉。袁承海深吸一口气,接过酒壶,浅啜一口,笑道:“好酒!”
他话音才落,手上的酒壶就被送上酒壶之人反手夺了回去。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举起酒壶仰头痛饮一番,赞道:“果然好酒。”
这人青衫潇洒,不是莫逆又是谁?
袁承海当年身在高位时门下之人众多,如今冠冕去尽,袁家虽仍是富贵逼人,气势却到底弱了一筹,不少门下人也就此散去,倒是这算命的一路相随,从未离开过。这两年来天南海北行商,得此一人相伴,也是一桩妙事。
莫逆放下酒壶,笑问:“等这趟货走完,越之还有什么打算?”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莫逆当年尚称袁承海一声袁爷,如今却是直接表字相称了。袁承海道:“安梧是个好地方,不妨长留。”
莫逆凉凉道,“你身为皇商,难道不该长留京华?”
袁承海笑笑:“京华是非之地,不留也罢。”
柳从之掌权至今,南朝已保三年太平,三年来非但边境无烽烟,甚至连两国关系都大为缓和,乍看上去几乎能用融洽来形容。
南朝与月国之间的龌龊可谓说也说不尽,单单柳从之与厉明之间就有数不尽的恩怨,然而两人掌权之后,却像是不约而同地将所有龌龊放在了一边,非但不挑起战火,甚至还开放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行商往来,安梧在内的许多边境小城也因此受益,别的不说,一贯荒凉被南朝人视为废土的北化,也由此迎来了转机。
北化那位声名显赫的郡主,可正经是个人物,北化有此一人在,又怎会永困穷苦之境?
袁承海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北化也好,宣京也好,如今他不过一届商人,国之大事,种种纷争,却是与他无关的了。权能傍身,却也压身,做官时举步维艰步步思量,唯恐性差踏错一步,以至万劫不复,如今无官一身轻,想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安梧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边境小城规模不大,安静平和,却颇为繁华,来往行商诸多。车队抵达安梧,便算功成圆满,满载的货物再分批寻找渠道运往南国各地,不过这些许多都是早已定好的,做起来也容易。袁承海抵达安梧后,做的第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却是在安梧购置了一座宅子。
这人因行商不知去过多少地方,阅历甚广,如今竟真打算长留安梧了。
数日之后。
清晨,安梧城门开,人流随之涌入。进城的人中有行商,有普通百姓,但大多都风尘仆仆,难免憔悴,人群中有一名女子却十分显眼。此女容貌端丽,布衣麻衫尚不能掩其姿容,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与周围所有奔波生计之人都大不相同,却不知是因何而来安梧。
女子本欲直接往驿站买马出城,不料在城中行走一阵,却在酒楼不远处止住了脚步。
她前方赫然是个算命摊子,“仙人指路”四字如今看来,倒是依旧招摇。女子乍见故人,心绪稍微复杂,驻足道:“海日见过先生。”
坐在算命摊子后的莫逆抬眼看一眼海日,也是惊讶。这女子三年来容颜不改,倒是美人依旧,昔年宣平第一美人实在名不虚传,只是……莫逆随手一摇折扇,他三年前见这女子,便知她身中绝毒命不久矣,至如今,这绝代美人的寿数恐怕也……
莫逆笑道:“夫人可要算卦?”
海日摇头。
莫逆问:“夫人可是尚有心愿未了?”
海日含笑,微微点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她顿了顿,“今日相见也是有缘,愿先生今后平安顺遂。”
她一句话说完,并不留恋,扭头就走。莫逆悠悠叹一口气,算命算命,与其说算的是天命,不如说算的是人心,只要人心智坚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何须仙人指路?
海日行了几步,忽然有人在背后唤她:“海日姑娘。”
声音入耳,饶是她也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头道:“袁爷。”
这人正是袁承海,看这样子,是往算命摊子的方向去的。二人曾为夫妇,此时相见,却莫名无言,昔年袁承海好出入风月之地,结识海日,二人交情不浅,海日也以此为契机将袁承海引入柳从之麾下,两人都为柳从之日后帝业立下极大功劳,只是二人成婚一事,想来却如同笑话。
莫逆称海日为夫人,袁承海却唤海日姑娘,许多年前他流连宣京青楼楚馆,能见海日姑娘一面便是难得,如今这一声叫唤,却和许多年前别无二致,温和平静。
当年种种,如今想来都好似一梦,人各有命,梦醒便是命尽之时。
海日静了静,笑道:“我往京华去。”
袁承海并不惊讶,只道:“姑娘一路走好。”
两人交谈一会儿,海日临走,迟疑了片刻,提醒道:“安梧不是长久之地,近来边境不平,恐有祸事将近,你多加小心。”
一别三年,此女销声匿迹,又是去了何处,有何遭遇?这等家国大事,许多涉足其中的人尚堪不明下一步动向,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袁承海思绪转了几转,最终只点头:“多谢姑娘告知。”
无论海日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边境确实是快乱了。
月国是一头强自将爪牙收起许久的饿狼,如今新的爪牙长成,蓄势待发,不见血难解其狼性,可南朝这边,又有什么打算?
宣京宁王府。
薛寅呵欠连天,他一抵京就开始成天睡不醒,虽然薛小王爷多年以来就是这么个吃货睡神附体的德行,但这次回京后来得尤其夸张,活像是三百年没睡觉要一次补够本一样,也不知他在月国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过的。左右薛小王爷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