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弃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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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童张张嘴,难得什么也没说。他拽上摇摇晃晃的黄智权回休息室,临走拍了拍素节的肩膀,说:“兄弟!”
章素节很努力地对他笑,不过估计比哭还难看。
看着他们俩走远,陈定睿还坐在那儿,脸煞白煞白的,半天不出声儿,凝固了一样。
章素节静静地陪了他一会儿,忽然就害怕起来,他使劲儿地摇晃他:“定睿,定睿哥!”
陈定睿“哦”一声,扭过头有点儿茫然地看着章素节。好像才明白过来:“我就是觉得走不动了,想多歇一会儿,又怕吓着他们俩。”
安静下来才会后怕:过载的飞机,双发动机空中停车。翻翻各国飞行记录,能平安降下来的好像……也不多……尤其飞机上都是航油,大炸弹一样!早说捐躯,真死里逃生还是腿软。离了歪斜的下了飞机。风一吹,一激灵。陈定睿才发现自己衣服都让冷汗塌透了。
章素节说:“定睿哥,我背你吧。”然后慢慢地蹲在了他眼前。
那天,章素节一路背着陈定睿从停机坪走回了宿舍。
山风终于把雾气吹散,天气晴好,远远的能看见天边儿。
章素节觉得陈定睿软绵绵地趴在自己背上,一双胳膊虚软地拢住他的脖子。
他想:他一定是累坏了。
章素节就慢慢地走,好像这个速度会让陈定睿舒服一些。
夕阳西下,晚霞绚丽,颜色可好看了。一路走着,眼瞅着机场尽头那些橙红色的日落光彩渐渐黯淡成粉紫、成靛蓝、最后好大一团漆极霸道的暮色沉沉压上,迅速了漫天都是,无边无际。
然后啊,就黑了。
一路寂寂无声,谁也不想开口,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远远看见宿舍楼的灯火稀疏零落,素节觉得脖子上凉凉的有点儿湿。
他傻想:是露么?这样早。
现在中航飞行员不满额,空屋子多得是。今儿又摔了一个机组,房间就更宽裕了。可他俩照旧住一间,美国人不在的日子,他们俩便总是住一间。陈定睿说应该彼此照应,实际上是他照应章素节比较多。现在反过来,章大少照应陈定睿。那天素节挺靠谱儿,张罗来热腾腾的吃食,看陈定睿身上都湿透了,还帮他擦个澡。
肚子里有食儿,热水浇在身上,陈定睿才慢慢缓过来。浴室里设施齐全,章素节拧了热毛巾帮陈定睿擦背,这人身上的肉都僵了得舒舒血脉,否则落病。陈定睿扭过头想说什么,不期然看见章素节赤裸上身交错许多青紫颜色,肉刑留下的淤痕还没完全散去,雪白灯光下特别显。忍不住伸手去摸,斑斓纵横、布满全身,可见当时伤口狰狞险恶。
章素节笑,并且躲避:“别摸,哎!定睿哥!你别摸!痒痒。”语调儿轻快,仿佛在与同伴嬉戏玩闹,他只不过被呵了痒。
陈定睿抿嘴角儿:听说素节被整治的挺惨,可没去看他。一面儿是因为驼峰上太缺人,一面儿是他知道素节短不了医药照顾,所以不想去锦上添花。深一层的话他跟谁都没说过:陈定睿觉得国难当头,章少爷为了个戏子要死要活挺不懂事儿的,也该有点儿教训。
今天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肉身,陈定睿手指尖儿一哆嗦:这么好的一个飞行员,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过喜欢上了一个漂亮姑娘!两情相悦,何罪之有?!为什么要被这样折磨虐待?
灯下青年有健康匀称的肌理皮肉和白杨树一样挺拔身姿,笑起来的时候好漂亮的黑眼睛。年轻可爱的生命,鲜活发亮到让人嫉妒,看着他就会想到生命里那些生气勃勃的事情。莫名地眼圈酸涩,陈定睿叫他一句:“素节……”
章素节慢慢地扭过头,直直地看着陈定睿。
他说:“让我跟你们飞驼峰吧!我不怕死!”
陈定睿闭上眼睛,很苦地摇头:“不,素节,你应该好好地活着。”他想:素节应该好好活着,他真的应该好好活着。娶亲生子,繁衍生息,把中国人的好种子一代代传下去。
那样聪明有为、那样英俊健康、那样纯真善良。
炎黄子孙、少年中国。
这八个字儿忒要命了,猛不丁从脑子里冒出来,陈定睿的心尖儿跟着哆嗦。烟熏火燎打了这么多年仗,跟头轱辘地一败再败。满目山河满目血,大伙儿愁地都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陈定睿觉得他小时候心心念念的那些三民主义、中华复兴的理想志气只怕已灰飞烟灭,渣滓都没剩下。今天冷不防回头才发现,居然句句都印在脑子里。查查数目,一字不少。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死过心!
国父手书“航空救国”、巨大的‘耻’字标、中队长的飞机冒着黑烟坠落、章素节身上狰狞的伤痕一一打眼前滑过,跟拉洋片似的。回头这几年,过的一塌糊涂。毫无征兆地,眼泪噼里啪啦砸下来。压不回忍不住。那就他妈的不忍啦!航空救国!实业救国!民主政治!新生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好的飞行员,一个个排着队的去死!这么好,这么好,都是我的兄弟啊……
陈定睿抓住章素节的手,呜呜地哭了出来。
那么委屈,那么憋屈。
章素节从未见过这样儿陈定睿,有点儿发傻。张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定睿哭地很含混,要凑近才能听见他哽咽的吐字:“死……死有用么……死了那么多……有用么……”
已经是夏末,昆明晚上刮徐徐的风。
素节忘记关浴室的窗,水湿身体,丝丝凉意。
他蹲下身,抱住了哭脱了相的陈定睿,安慰地拍他肩膀,一下儿又一下儿。
有用么?不知道。
从浴室水银镜里,章素节清晰地看见他们的侧影:生长在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同样乌黑的发色眉目,同样象牙色的皮肤肌理,类似的骨骼和身架儿。拥抱的姿势让他可以感觉到陈定睿的心跳、脉搏和体温,扎实的生命存在感。
章素节有一丝恍惚:谁说他不是我的骨肉兄弟?
国家、种族、手足……
血统强大如同宿命,在出生之前就已牢牢注定,无可争议,不能更改。纵使远走天涯、纵使时光流逝也不能抵消它的悍然存在。各种肤色样貌的人群里,你一定会最快注意那个与自己最相似的面孔。身体代替头脑作出抉择,不自主地想和他们在一起,莫名踏实又安全。人是群居的兽,上古遗留的本能,没有任何道理,与逻辑利害无关。
离别十五年之后,再次踏上国土。章素节一次次地确认:我是一个中国人!对!我是一个中国人!这感觉一遍比一遍强烈深刻,并且越来越频繁地冒出来。比如吃一碗味道熟悉的粥,比如听一折魂牵梦萦的戏。来自血脉最深处的声音如同魔咒,让他忽视了这不公混乱的世道、惨苦零落的亲人和加诸肉身的种种疼痛。
纵飞蛾扑火,亦百死不悔。
他深深地搂住陈定睿,说:“定睿哥,我跟你去飞驼峰!他们死了,还有我啊!”
陈定睿哽咽到一声都出不来,只好紧紧地搂住章素节。
肉身相抱,如同手足。
那天邦德梦到一只美丽的鹭鸟翩然离去。那么真的一个梦,自己的鼻尖仿佛能感觉到它翅膀扇出的风。二十岁的玛姬抱住自己,开心叫嚷:“看,一大群!它去找它们啦!”目送着它终于汇入群落、与鹭群一起展翅高飞。邦德忽然觉得:好伤心。
醒来的时候,初生的太阳温存地照入寝室。和暖光线下,邦德看见玛姬鬓边有了星星白发。深深呼吸之后,邦德温柔地亲吻妻子的眼睛,说:“早。”
他的妻慢慢醒来,向他微笑:“早。”
早上起来就打起来了!昆明中航办公室一片混乱。
有乘客投诉:“中航机长不顾航班安危、冒险行事。应当予以严惩!”
衣冠楚楚的先生女士歇了一宿惊魂普定,现在明白过来了正在怒火中烧。为首一个胖子,别航空委员会标识,仗着自己有三分明白更加不依不饶:“你们黄敬仪总经理呢?!这机长太不像话了!!!我要投诉!!!说!谁是机长??”
这个自然是不好说的。
章素节也不吭声儿地坐在那里听着,觉得这胖子眼熟。想一想,哦,那个在总经理病房念报纸的家伙。果然冤家路窄!
陈定睿帮着昆明中航办事员好言好语地在旁边儿劝,指望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华童早气的脸色发青,让黄智权死死拽着才没说话。
夏克刚打驼峰上飞下来,一进门就赶上这么热闹。打听一下儿是什么事,他吹口哨:“行啊,节,刚上班就惹祸!”哈哈笑:“我打赌你爹今晚把你捆到马棚去!”
那边儿的胖子显然知道中航根底,立刻踉跳:“那洋人养的杂种儿子么?连委员长都敢讽刺!我早就看出来他来路不正!说不定就是汉奸企图谋杀军政大员!”
华童三尸神暴跳:“去你妈的军政大员!你能军还是能政?满政府都算上,有志气的早吊死了!要不是老子拼死拼活拉航油回来给飞虎队保着昆明,你王八蛋现在还能在这里跳脚骂街?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有理你与日本战斗机讲!爷看你尿不尿裤子!”气地人家浑身哆嗦,华童呸一声:“一脸孱相!”
那胖子气到只有抖的份儿:“好好好,你等着我的!”
华童挑眉毛说:“爷等着!”瞥他一眼:“哦……这回来昆明是要给谁念报纸啊?看你也不会别的!”
夏克中文程度不错,捂着腮帮子嘎嘎笑。
中航办事一贯主张处息事宁人。一帮人连拉带扯地把华童拽走。
章素节揪住幸灾乐祸的夏克说:“我们一起去吃早饭。”
陈定睿怕夜长梦多,麻利快地带72号和他的机组返航汀江机场,打算远离这是非之地。
后来还是黄敬仪出头道歉,把这事情给压下去了。
为了这事,章素节在航务会里被当众批评。夏克私下赏了他许多暴栗,一个劲地数落素节的技术动作走形,原本不用这样惊险,偏偏飞地如此难看!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注意如此这般的操作要领!!啰嗦再三,抓住这小子的脖子,恶形恶状:“你听明白了吗???”
章素节忙乱点头,心悦诚服:究竟夏克高明些。
邦德也不赞同素节这次的举动,说:“十分冒险。的确有拿乘客性命赌博的成分。”飞行员需的日常功课就是:培训加飞行。一周不飞,手感会生疏。何况素节在家躺了一个月,初上飞机不应做这样危险的动作。当初要他飞重庆昆明短途航班用意也在这里。
不过邦德是讲道理的:“当然,遇到紧急情况。也是没有办法。”拍拍养子的肩膀,竟然有几分溺爱的神色。
章素节受宠若惊,对着他爹光剩下傻笑。
保住了机组和飞机,黄敬仪只说一句:“我已经善后,没事了。”被那样多的人责怪,章素节都不以为意。看到总经理的眉头,他才明白过来,又给中航得罪了人。
结局相当古怪:惹祸的章素节没事,多嘴的华童被剥夺了飞行资格。
黄敬仪皱眉思考了半天,把华童派去了云南驿检查站担任电报员,为飞跃驼峰的飞机检测航向、提供气象信息。调令下来,大伙儿都傻眼了。周景林好心眼儿地趴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看见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儿: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他回头看看华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华童的脸儿也是惨白的。
章素节“噌”地站起来,问:“你们谁跟我去找总经理说情?”陈定睿说:“我!”
结果他们俩屁股后面跟了一伙儿人。找也没用,任凭他们说破了嘴,黄敬仪就是眉目不动。最后开口也是慢条斯理:“没人才好,华童也该改改那张嘴。”
于是华童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