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第八天-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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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干瘦的人物朝埃勒里点了点头。
「他们要求我转告你,埃尔罗伊,至高会有些成员对锤柄上的图形——也就是你叫作指纹的东西觉得含糊。这些人说:『埃尔罗伊说锤柄上的指纹跟老师按在纸上的指纹一模一样,可是我们不能肯定两处图形里所有那些小道道和小圈圈真的完全一样,所以,这怎么能肯定是他的呢?』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必须分毫不差才对。这是他们请求记史人让我替他们问你的,现在我本人也要这么问了。」
埃勒里倦怠地转向继承人,后者一直像截木桩一样僵硬地坐在原地。
「你可以替我拿一些白纸来吗?」他见继承人像块石头一样对他的问话毫无反应,只好重新对他说了一句。年轻的继承人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面色陡红,飞快地跑回抄写室,又飞快地拿着一叠白纸跑回来。
埃勒里把纸片分发给每一个在坐的人。现在他们总共十个人:奴隶病体衰微不堪久坐,已经被人送回了住处。
埃勒里沿着长桌发给每个人一张白纸,并且逐一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白纸上按了手印。埃勒里说:「桌子旁边的每个人面前现在都有一张留有自己指纹的纸。我要求你们做这么一件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那张纸上做个记号,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记号。你们可以随便选择任何形状的记号——比如一个圆圈、一棵小树、一个十字——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要告诉我或者让我看见你做的记号。」他从工具包里抓出几支铅笔放在桌子上。「你们可以拿去轮着用。现在我转过身去,那样我就不会看到你们做的秘密记号了。」他调过头,背朝着大家。「现在你们开始做各自的记号吧,但一定要记住自己做的记号是什么样子的。」
他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即将消磨殆尽的好奇心使他须臾间竟然还体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实在是离奇得不可思议。·
身后开始有了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和衣物的摩挲声。
「做好了?」
又是一阵疑问的啼嘘。接着监督人的声音说:「做好了。」
埃勒里没有马上转身。「现在,监督人,把纸张收集过来。」
过了一会儿,监督人的声音又说:「好了,我已经把纸收齐了。」
「现在把那些纸打乱顺序,监督人,把它们随意混在一起,那样我就不可能按照纸张的顺序来猜测哪张纸是哪个人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监督人的声音再次说:「好了,埃尔罗伊。」
埃勒里转过身来:十张纸整齐地撑成一叠,放在桌子的前端。在他们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把凳子拉到那里坐下来,从衣袋里取出他前日采集的十五套指纹,每套纪录纸上都写着相应人物的职务名称。他拿起桌面上那裸没有名称只有指纹和记号的纸,从第一页开始比较两叠指纹样本。第一张相互对不上,然后他拿起标着记号的那挥纸的第二张,接着是第三张。第四张终于对上了。
他举起那张标着记号的纸。为了加强效果,他没有立刻出声。那些人摒住呼吸盯着他的嘴唇。
「我这里有一张印着指纹、画着记号的纸。这个秘密记号是用八条直线构成的两个方框,大的方框套着小的。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们,这张纸上的指纹是」——他突然朝一对大睁着的女性的双眼望去——「你,织工的!对不对?大声说,织工——这是你的指纹吧?」
「是的,」女人吸了口气,「因为那两个方框的图案是我画的。」
长桌四周顿时一片惊异的低语声。埃勒里做了个手势止住议论。
「我这才刚刚开始,」他说完,开始比较其他的两叠指纹样本。人们再一次摒住呼吸,他再一次延长令他们悬心的时间。随后埃勒里举着一张纸说:「这组像孩子画的一样曲曲弯弯的波浪线好像试图表现水的样子。这个用波纹作记号的人恐怕想把我引人歧途,因为谁都可能先入为主地认为水波是水工自然会采用的记号。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你画的,记史人。对吧?我敢说这上面是你的指纹。」
记史人挠着头皮,好像被人当场揭穿戏法儿似的,点着头说:「是我的,埃尔罗伊,即便你说了那些坏的意思。」
仅此而已。水工画的是一个小房子;种植者画的是两个部分重叠的圆圈;陶工画了三个叉子;磨坊工画了一个像是某种动物的轮廓,埃勒里猜想他试图画一头母牛,因为那个轮廓似乎体现着牲畜巨大无比的乳房。
「所以你们可以看出,」他做完全部比较后说,「懂得分析技巧的人利用指纹判断相应的人物是决不会出错的。毫无疑问,锤柄上的指纹就是老师的。」
这下终于折服了众人。
埃勒里没有去看老师,而后者始终无声无息,静谧地安坐原处。
其他与会者又一次聚集到长桌的另一端,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埃勒里透过眼球上朦胧的雾霭朝他们望去。他颓坐桌边,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脸颊。织工开始哭泣了。接着记史人站了起来,用一个不情愿的手势招呼着监督人。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众人不得不停下议论聚首倾听。
监督人非常非常缓慢地走到埃勒里面前。埃勒里望着这个脸色苍白的人,觉得非说点什么不行了。
「他们怎么裁决的?」他问,「如果说他们的判定有了结果的话。」因为此刻在埃勒里看来,让这些人裁判自己的领袖有罪,实在是荒唐至极的想法儿。这整个就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滑稽剧。
「他们已经做出了裁决,」监督人粗声粗气地说,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是所有人的一致意见,没有反对的。老师在保管员斯托里凯死亡这件事情上是有罪的。」
他的自我抑制终于崩溃了,他扑在桌面上,两只手臂遮住头脸,浑身震颤着痛哭起来。
如同一个信号出现,这个场面使所有人顿时失去了控制,压抑的情绪激烈地爆发出来。两个女人——织工和女性长老首先号哭失声,呼天抢地,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了。男人们的眼里也迸出泪水,髯须很快都湿淋淋的了。还有人两手攥着拳头伏在桌上哭泣。
但是所有人当中,年轻的继承人哭得最伤心。他结实的身躯剧烈耸动着,看上去肝肠寸断,似乎从现在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的心复归完整了。
老师的手温和地抚慰着那个大男孩宽阔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然后又伏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安抚一个吓坏了的幼儿。继承人的抽噎渐渐平息下去,终于停止了哭泣。埃勒里四下看看,周围的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脸对监督人说:「那么,所定何罪?所判何刑?」
那人抬起一双通红的泪眼。「尽管至高会做出的决定,一经做出,永久有效,但对一个人例外,至高会不能对他定罪和判刑。」
「对谁……?」埃勒里愚蠢地问。
监督人低语道:「只有老师。」
「我的上帝!」他想,「我的上帝,我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老师站起身来面向众人;众人也跟着站立起来;然后老师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于是众人落座。会场一片寂静。
「赞美世界,」老人开始说,「佑护着每一寸土地以及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子民。这圣地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恩泽,我也活得很长久了;我的妻子们、儿女们以及儿女们的儿女们,为数众多,人丁兴旺。尽管对如此的富足我并非津津乐道,我的确是非常富足的。我赞美这世界,为了我享有的另一种无法计数的富足——雨和虹;日月和星辰;还有风,那是神的气息。赞美世界,为了它美妙的景色和悦耳的鸟鸣;为了女人们生而动听的歌喉;为了男人辛劳后健康的体嗅;为了羚羊轻快的奔跑和友人间会心的微笑;为了绿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温润;为了羔羊抬起的脖颈,为了发自祈祷者内心的安宁,为了谷物带来面包的甘甜;为了花朵的千万种芬芳和千万种色彩;为了大树的荫凉,为了欣悦的产痛,为了孩子们甜美的声音。
「赞美世界,」老师继续说着,钟鸣一样的嗓音回荡在长厅里,「为了我可以告慰你们的,没人能够在这世上过久地滞留,徒耗物产,让大地忧愁。月亮定时有盈有亏,然而月亏的黑暗过后,新月随之到来,还会变得华光璀璨。」
老人停顿片刻后,用一种全然不同的语气说:「现在我做出对自己的判决,我为自己判处刑罚:明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将服刑,从你们中间消失」——那平静的话音里存在丝毫的含糊和颤抖吗?——「这是根据法律惯例裁夺的。」
有一秒钟——在那一秒钟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埃勒里感到自己绝对是要崩溃了,眼前的景物变得巨大,在他头顶轰鸣着盘旋不已——那一秒钟周围一片死寂。
但是,继承人突然大叫起来:「不!」叫声之可怖令人难以置信,接着又是一声尖叫:「不!」那是织工悲痛欲绝的声音。
「现在都停下来,你们立即给我打住。因为你们这样做不仅烦扰你们自己,还会烦扰我的安宁。」老人说得坚定而和蔼,比一声断喝更为迅速地息止了吵闹。「不要悲伤,」老师说,「因为必须这样做。就是这样写着的,而且只有这样它才会被书写下来,而且因为写着它,所以必须贯彻下去。赞美世界。」
数星期乃至数月来,埃勒里一直渴盼着彻底的休息。可是那一夜他片刻不能入眠。有什么东西出错了——他疲惫不堪的大脑中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提示这一点,但他就是搞不清楚,他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错。这个过于简单的案例让他大意地疏漏了什么?他真的盲目到了见树不见林的地步?
他翻来覆去地思索着,原本植根很深的痛楚隐入了更深的内层。
到头来,一切烦恼归结到一个选择上——吞下红色药瓶里的几粒胶囊,还是放弃(休息),他放弃了。
他从卧榻上爬起来,按亮了手电筒,但是又想起要节省电池,于是他点着了陶制烛台上的几根蜡烛——那烛台的表面竟然像玻璃一样的光滑闪亮,他对这个简单物件细节的周到处理做了个叹服的鬼脸。
细节,细节——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他忽略了的细节。这个念头像斯巴达男孩所臆想的「肚子里的狐狸」一样啮咬着他的心。他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关于那场审判,那场审判的终结……不,不是在终结部分,而是接近终结的部分……那里有点什么,正是那个什么烦扰着他。在他谈到动机的时候?他对动机的基本概念叙述完备了么,有偏误吗?他有没有遗漏什么?难道是那个时候?
他继续想下去,同时披上外衣,把两脚捅进毯子来抵御荒原上的夜寒。他的心沉陷得更深了,因为,即便斯托里凯触犯了奎南圣地的重要戒律;即便保管员触犯了族社沿袭了两代人的首戒;即便宗教信仰有时也可能间或爆发抽风一样的偏执与狂热(一个到麦加朝圣的家伙近来被一伙疯狂信徒以其用呕吐物沾污圣体为由大卸八块儿);即便,即便,即便……然而,难道老师会如此轻易地失去自我控制——那可是个最为耐心、涵养深厚的人物——以至于听凭本能的暴力冲动吗?老师会干出暴力犯罪的勾当?——会朝他认为各个神圣无比的兄弟下手?
至于老人曾经迟疑片刻的种种可能性,不像是出于激动,倒像是冷淡地故意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