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蠕动 作者:江户川乱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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缎子鸭绒被,几个长椅用靠垫、虎皮,以及厚毛毯等扔得到处都是,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堆放着长椅、交椅、满是书籍的圆桌、画架、三脚架、文具箱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是退潮后的海草一般凌乱不堪。另外,在墙壁及天花板上局促地挂着符合三郎口味,形态各异,呈现出令人费解姿势的东西方名画呀,复制品呀:有是真人两倍大,妖冶之极的裸女全身像;也有像残疾人一样,肌肉扭曲的劳动者的裸体像,形形色色,各种造型的男女肉体烘托出一种血腥、怪异的氛围。
“再游一下,就像在真正的大海中畅游一样。”
三郎立在窗边的长椅上,一手拿着素描本,作着要求。在其脚下的大红地毯上,白得耀眼的蝶全裸着,不停地摇动着浓密的黑发,做出游泳的姿势。“但这样,无法自由自在地游啊。
虽这么说,她还是悠然地做着那不可思议的全身运动。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可笑的举动呢?从三郎手握素描本来看,难道他想以蝶为原形画一幅《妇女游泳图》吗?或者这仅仅是他们充满孩子气的游戏。不是的。这恰恰是刚才提及的野崎三郎那令人费解怪癖的一种表现。而蝶对他的要求毫不拒绝,由此推测她恐怕也有和野崎三郎相同的怪癖。
“喂,就那样,就那样保持住,行吗?”
每当捕捉到蝶游动时的某种姿态,三郎就会像摄影师那样叫着,迅速地素描下来。这也是他们这一游戏的一个目的。蝶不停地胡乱摆动着手脚,这时最能发现全身的自然美,而这种美平时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那种瞬间的姿态被描绘在素描本上,永久地保存下去。
“看着你的身体,让我想到渔民网上活蹦乱跳的加级鱼。而且不是内海中的加级鱼,而是日本海中长大的,肉绷得紧紧的大加级鱼。”
“本来就那样,我自小就在日本海的大浪中畅游的。”
站在仿佛是陆地的长椅上的三郎与在大红地毯海洋中沉浮着的蝶不时交谈着。
这不可思议的游戏是从蝶泳技高超这一话题而突然想到的。从她那在柔软地毯上狂舞的姿势上看,好像真是一个游泳健将。如青蛙般蛙泳,如小香鱼般敏捷地侧泳,如水蛇般全身上下起伏的蝶泳,抱着膝盖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蝶这种千姿百态的水中舞蹈与花里胡哨的房间相称,给我们展现一个怪诞、艳丽的梦境。
事实上蝶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游泳高手。她说自己是在日本海的汹涌波涛里长大的,这决非胡说八道。如果她没有在大海、在泛着浪花的波涛中得到锤炼,怎么会有这丰满、结实、充满活力的身躯呢?后来,当她成为舞女,不也是这经历风雨的身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吗?“啊,累坏了。看!脸上、身上都被汗得湿乎乎的。”
蝶游累了,从大海中爬起来,其身体如她所说,皮肤充血,微微泛红,渗着汗,给人一种娇媚的感觉。
“真的累坏了,给我揉一揉肩膀,好吗?”
她靠在三郎站立着的长椅旁,整个身体软软的,丰润的肩膀冲着三郎。听到她的恳求,仿佛遇见幸事一般,他立刻惟惟喏喏地揉了起来。
“我有一个请求,一生就这么一个请求。”
“说说看。”
“我想和你两个人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拜托了。”
“为什么?有什么要躲避的人吗?”
“不,不是的……我想和你两个人跑到山里去,过二人世界,真正的二人世界。三郎君,你从未这么想过?”
“是啊,真正的二人世界,在大山里……”
蝶的这个奇特想法蕴喻着什么,对此三郎就算想也想不明白。他此时正沉浸在触觉享受中。每当他的手指摁下去,蝶那柔滑的肩膀就会有一个如酒窝般的小凹陷。
“不让任何人知晓,悄悄地,就像私奔一样,我们两人跑到某个地方去,并且从此后不再回东京。”
“你越说越有趣了。好吧,我们两人去温泉浴场,怎么样?”
一说到温泉,三郎脑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去年年底,他曾去过信浓山中一个叫S的温泉浴场,意外发现了个奇特的宾馆。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将会明白那是一个怎样的宾馆,这里就不赘述了。那里有让病态的三郎喜不自胜的设施,另外,那个宾馆老板虽和他仅仅交谈了两三次却颇为投机。这种记忆让三郎不由想到带着蝶再一次去那儿,不也是很好吗?
“那么我们去信浓的S温泉怎么样?那里有独特之处,你肯定会喜欢。”
“但,我们还要回来吗?我的意思是此一去便不再回来。私奔一样,那才好。这间画室干脆就卖掉吧!”
“这画室,我同意卖掉。反正现在我就像没有从事绘画这一职业一样。这画室随便怎么处理都行。总之我们一起去S温泉。啊!对了,去年底我去时,在宾馆附近有别墅式的房屋出售,现在恐怕依然如旧。如果你讨厌住宾馆,我们就租借或买下那里的一套房屋,怎么样?同意吗?”
“而且不再返回东京?”
“那也听你的。只要能和你相依为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忍受。没有你,我一天也不能活。”
“那么我们出发时,谁也不要通知,包括你的朋友。”
“为什么?是为了将私奔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吗?”
“是的,是的。因此谁也不要通知。悄悄地,明天或后天去那S温泉。”
话音刚落,蝶一下子从三郎的手中跳下椅子,嘟囔着“啊!真冷”,随后将虎皮缠裹在全裸的身上,像个蛮荒之女倒在地毯上。
三郎不由地同情起蝶来。她必定有无法言明的烦恼,有秘密。她为什么不愿意再次踏上东京这块土地?她是否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或者,有男人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为了躲避这种人而不愿再回来?再就是她是一个表面上无法察觉的恶人,其过去的罪行即将暴露而不得不逃跑。但不管三郎怎么想,现在他也不愿离开蝶。即便蝶是有夫之妇,自己将被处以通奸罪;或者因蝶受到牵连,终生无法面对世人。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蝶,即使现在就被处死,他也无怨无悔。
因此,如果蝶害怕某人,三郎也不得不害怕某人;如果蝶想躲避某人,三郎也必须和她一起逃亡。蝶之悲即三郎之悲,蝶之喜即三郎之喜。
蝶躺在地毯上,板着脸,全身蜷曲着,托腮仰视着三郎。而三郎也望着蝶,脑海中思索着。他虽想稍稍探听一下蝶提出那一想法的动机,但当他看到蝶故作镇静,实际上紧张得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时,不由心生拎惜,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明天恐怕仓促了些。稍微收拾一下,后天左右出发。”
三郎爽快地嚷着。听到这句话,蝶尽量忍住那难以言表的喜悦,为此看上去痉挛一般,抬着头,面朝天,慢慢地靠近三郎。
3
没有说明任何缘由就辞退了长期雇佣的那个老阿婆,除了少量的换洗衣物、随身物品,所有珍藏多年的名画、油画工具等都放在画室里,至于画室的管理,也没有说明真相就拜托给某位好友,然后蝶与三郎就悄然离开了东京,这是他们在画室里商定结果后的第三天。在他们到达信浓山中的S温泉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在故事场景转移到S温泉之前,请允许我陈述一些虽细小但必须引起读者注意的事情。
从那天画室商谈至火车离开饭田町站的一段日子里,蝶所表现出的言行让人费解。在那三天中,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买一些旅途中的物品等,支使三郎一人外出,而自己却终日呆在画室里,一步也不踏出大门。她那胆怯的样子就像鼹鼠一般,而三郎自然也就怜惜不已。出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当他们告别大门紧闭、鸦雀无声的画室,登上等候着的黄包车时,虽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日,蝶还是颇有顾虑地说道:“车老大,请把帘幔放下来。”
对于蝶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三郎自然是故作不在意,实则仔细地观察着,并和蝶一起紧张不安,和煤一起对那看不见的敌人充满恐惧。如果想弄清楚蝶到底害怕谁,并不是找不到答案。如果询问作为介绍人的朋友,让他帮忙查清她的家世及在歌舞团的情况,恐怕就可以了解、掌握某些线索。但这位今日有酒今日醉,奉行及时行乐的三郎君决没有那刨根问底的耐性。另外,即便刨根问底,查明对方是谁,对于三郎和蝶而言,恐怕除了逃离东京也别无良策。他对于蝶的爱决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动摇,而且只要蝶像现在这样爱着他,三郎也就别无他求了。按照她的意愿去天涯海角也罢,浪迹江湖也罢,只要有蝶的爱,三郎就心满意足了。
总之,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旅程,他们在长野县的M町住了一晚,乘坐狭小的私营火车,沿着绿叶葱郁的山路直奔S温泉。
在小巧精致的车站前,蝶和三郎正好雇了两辆待客的黄包车,朝着目的地稻山宾馆进发。道路两侧葱郁的群山,山谷里清澈的溪流,那久违的黄莺啭叫,以及无以伦比、清新透明的大气。早在火车里就已恢复常态的蝶此时格外高兴,不时回头看看三郎,露出愉悦的笑容。据说这稻山宾馆是那怪老板亲自设计、督造出来的。正因为如此,这穷乡僻壤的温泉场极尽奢华。不愧叫做宾馆,其外观完全是西洋式,那绿叶映衬下的红屋顶时隐时现,仿佛是国外的石版画,这一切让一向对自然风光无甚兴趣的三郎也感到了美。
当车在大门口停稳后,似乎是这一宾馆的习惯,那早已熟识的老板与领班、服务员一起,恭恭敬敬地前来迎接客人。老板那挺着的肥肚皮、油光发亮的面孔、满脸讨好的笑容与去年一模一样。也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宽敞的走廊上一片寂静,让人心里感到凉飕飕的,但当来到楼下最里面的日式房间,稍事休息后,发现无论是室内的摆设,还是玻璃窗外的景色,都让人感觉到清爽舒怡。他们不禁想到:能在这世外桃源终其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由于火车晚点,行李还没运到,让人有点担心。但他们两人也已疲倦到了极点,暂且躺着歇息,相互对望着。
“浴衣来了后,你先去洗澡。”
“好,但我现在还不想洗。”
“你对这个温泉不了解,去看看,你就会明白我选择这个温泉场的用意。”
“非常壮观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结构怎样怎样。反正你先去看看,肯定会喜欢的。”
讲完这番话后,蝶就先去了这稻山宾馆的有名浴场。看着蝶的背影,三郎的脸上浮起了怪笑。看来那浴场中必定有让蝶惊讶、不可思议的设施。或者那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浴场意味着什么,蝶当然是一无所知,而三郎也只不过由于他那病态的爱好而对其抱有兴趣。因此两人做梦也没想到那稻山宾馆的浴场竟然与他们后来的悲惨命运有着密切的关联。
4
宾馆的浴衣送来后,蝶便换上了碎花招绸的夹衣,缠上一条腰带,然后与那个身材矮小的操着越后口音,但绝非美人的服务员一起朝浴室走去。三郎听见她们穿过走廊的啪嗒啪嗒声越来越远,突然切身感到白昼下的温泉宾馆里一片静谧。虽是春天,总让人感到彻骨冰凉的山气无声地、静静地穿过这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