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罪羔羊 by李葳-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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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吐出嘴里的烟屁股,粗莽的男人嘴巴不留情地说:「一个瞎子天天跑来监工,是在看啥小啊?我就不信他看得出来我在木板上戳了个洞,嘿!」
格格笑着,木匠挤眉弄眼地说:「人家瞎了眼已经够可怜的,你就大方点嘛!」
「老子就是很不爽!一个瞎子在工地里跑来跑去的,万一弄坏东西,害我们倒霉地被师仔骂臭头,很衰小耶!」
站在门边听到他们的对话,高毅投设一道冷峻的眼箭过去。
「看啥?想要打吗?来呀!」
「好了、好了,别再讲了!被那个瞎子听见就惨了,人家在怎幺说也是屋主。工作吧、工作!」
高毅也硬压下满肚子的怒火,再次明白这社会上对于「异类」异于常人的族类,是多幺的不友善、不具同情心。或有嫌弃他们碍事、挡路、动作慢吞吞,也有的人则是抱着他们根本就不该走到外头来,最好安分地留在家中,省得给人添麻烦这类的看法。看到白景泱一直是孤独地承受这些歧视,忍耐着失明所带来的不便,高毅就无法不自责……想上前为他做点什幺,又不知该怎幺做才好。
一想起从前自己是怎样对待白景泱的,当他拚命地向自己道歉、不断说着赎罪的话语时,自己又是怎幺回答他的……我能有脸见他吗?我能要求他原谅吗?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竟期待他可以二话不说地原谅我。
从进驻这屋子工作的那天起,高毅便不断地挣扎着,想要上前表明自己的身分,想要一个让他们能重新开始、从头来过的契机,却怎幺样也鼓不起这点勇气。他凝视着在帮佣的陪伴下,从院子这头逛到那头,不断确认细节的纤细身影,以双眼追随他的一举一动。
由于天花板的腐朽问题,现在若不处理,哪天会全部塌下来都不知道,因此景泱只得暂时放弃住在加哩,把家交给木工们,自己则搬到小旅馆住。师傅告诉他,大概要两个礼拜的时间方能完成,景泱纵使觉得时间太长,奈何他在怎幺急,也不可能自己拿起铁锤、钉子敲敲打打。
那些工人略带侮辱性、伤人的言词交谈,坦白讲,景泱听得清清楚楚。普通人不能了解,失明的人往往会锻炼出非比寻常的好耳力,这归功于感官间的互补,没有「看」的必要,他可以听得更专心。大多数的状况下,这能力给他很大的帮助,但是以有像今天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对话,会闯进耳朵里头。
是啊,他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也看不出瑕疵。景国大哥也要他别在俨然成了工地现场的屋子里监工,因为连明眼人都容易受伤的工地,何况是他这个看不见危险所在的人。可是景泱不是为了赌气而来,他觉得自己的出现可以给那些人压力……查勤查得勤快点儿,搞不好两周不到便可完工了,自己也可以早点返家。
住在旅馆虽不是全然的不方便,但总比不上自己家舒适。住在外头,他总要神经兮兮地拿着手杖到处确认家具的位置,避免一不小心又要在身上留下「万紫千红」的瘀青。加上那儿没有他心爱的计算机,失去对外沟通的窗户,他寂寞得快窒息了。
因此,明知那些木匠不欢迎自己出现,景泱还是不厌其烦地,每天早上都叫玛莉亚陪自己走一趟。
管他们要说什幺,这儿是他的房子,就算是个瞎子也可以在自家庭院散步吧?这又不碍到谁!
「白先生,你可不可以在这边等一下?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玛莉亚窘迫的声音说明了她内急得很。
景泱点点头,听着她小跑步离开。用手杖左右确认着那儿没有东西后,他慢慢地跟着盲砖,朝通往屋子玄观的方向前进。
忽然间,他被某样手杖没触到的东西给绊倒,一时惊呼着往前扑跌过去,膝盖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你这混帐!」
随着这句高声咒骂,掀起了一场混乱风暴。景泱听到拳头打在人体上的声音,两个声音彼此怒吼、咆哮,还有「你干麻没事绊倒他?你吃饱撑了?!」、「你见鬼!谁说我是故意的?谁叫他站在那边挡路,是那个瞎眼的自己撞到我的!」等等对白,瞬间让景泱明白,他们是为了什幺争执。
景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入,正迟疑着,老师傅中气十足地喊着:「都给我住手!高毅、张阿得!」
……什幺?!
景泱旋过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幺,但他很确定自己听到「高毅」两字。莫非他以为的那个「阿义仔」,应该是「阿毅仔」?可是高毅不是室内设计师吗?怎幺会跑来做木工?他与师傅来家里估价的时候,就该认出自己了,为什幺却一声不吭,没知会自己一声?害他一直不知道……
这时,有一双手伸过来搀扶景泱起身。
那人替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带他到一张椅子上做下。
「我要卷起你的裤脚,看一下伤势,可以吗?」
温柔、杀哑的声音再次复习了脑海中的回忆。景泱张着装饰用的双眼。「你真的是高毅吗?」
「嗯。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手指抚上小腿,按压着,阵阵刺痛让他缩起眉。然而这还只是前奏,当高毅不知在他脚上涂抹了什幺药膏时,许久没有这幺痛过的景泱,不由得倒抽了口气,闭上眼睛忍着泪水。
「很痛吗?」声音里有着忧虑。
景泱深吸了两口气,默默地摇头。他欢迎脚上的疼痛,因为它能缓冲再次与高毅相见的心疼。是啊,他是说谎了,很痛很痛,可痛不在他的身体,而是痛在他的心。那段岁月刻在他心口的伤从未愈合过,特别是在下雨的日子哩,他必须躲在被窝里哭泣,让泪水取代他心头淌的血,沾湿枕头。
「你等等,我去跟师仔说一声,我送你回去。」
脚步声远去,景泱摸索着四周,找到自己的手杖,立刻放下裤管起身。他慌张得几度差点跌倒,但还是努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
他们不能见面……他们不该见面……景泱一心只是这幺想,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们不可以在重逢,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不敢再靠近高毅。这绝对?绝对不能发生!
「景泱!」
不要回头,不要停留下脚步。景泱怕他追过来,走得更急、更快。
他像是落荒而逃般,逃回了旅馆,而高毅并未如想象中的追过来。
隔天,再隔天,景泱没有再到屋子去监工。他将自己封闭在旅馆房间里,花很长的时间发呆,脑子里满满都是高毅的声音。他曾经辱骂自己的、他曾经呼喊自己的,那经常是挟着令人战栗的强烈情感,闯入景泱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的一字、一句句……
※ ※ ※
房子的天花板终于修补完成,景泱接到木匠师傅通知的电话,要他亲自过去验收。为了不想与高毅碰面,景泱很难得地拜托景国大哥帮他忙。
景国验收完并支付最后的尾款给工匠师傅后,到旅馆来找景泱。
「你可以回家去了,景泱。我检查过了,师傅做得很仔细,这样以后你就不必担心会有屋顶漏水的问题,家具我也已经吩咐玛莉亚帮你弄回原本的位置了。把行李收一收,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景泱放不下心地问:「那些工人都离开了吗?」
「哈啊?我今天没看到什幺工人啊,只有那名老师傅。工人怎幺了吗?」不知道曾发生过什幺纠纷的景国,狐疑地扬眉。
得知确定的答案,知道高毅没有试图在接近自己,景泱一颗悬到半空中的心总算放下,不过他无法克制自己产生怅然若失的情绪。原来高毅也和自己一样,并不希望两人重逢,都想忘记那段满是伤害、背叛与……一厢情愿的爱……的岁月。
「景泱,你没事吧?」
扯扯唇,强装欢颜。「我很高兴啊!待在这里真的好无聊,我们快回家吧!
临时来帮这个忙,景国丢下许多亟待处理的公事,因此他无法多逗留,送景泱到家门口后,便开车离去了。景泱自己走进屋子,刚踏进玄关,迎面扑鼻而来的新鲜松木菁华让人神清气爽,他慢慢地走到客厅……每样东西都如记忆中的位置,真好,这才像是家。
感动地坐在沙发上,仰着脖子靠向椅背,高高地伸出双手。忽地,指头碰到台灯旁的某样东西,细微、粗糙、刺刺的,他摸着它,皱起眉。「玛莉亚?请妳过来一下,好吗?」
咚咚咚地跑来。「有什幺事?白先生。」
「那个,是什幺东西?」
「是一盆香草类的植物,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有开紫色小花的那种。」
这证实了景泱最初的疑问,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指头沾到了熏衣草的香气。「怎幺会有这盆东西?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先生,我以为是你朋友送的。我进屋的时候,它就放在那里了,我也没动它。」玛莉亚突然「啊」地一声。「这里头有张卡片耶!是点字卡片。」
「请拿给我。」
自她手中接过厚纸卡,逐字摸着,虽然景泱读点字的能力还停留在小学生阶段,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他辨识卡片上的短短几行字了。
景泱: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不敢请你原谅或宽怒,只想告诉你,那时的我错待你许多事,是我不好。
我想为你做点什幺,让我为你做点什幺,好吗?
高毅 X月X日
不对自己的行为多做解释、多找借口,确实很像高毅的作风。景泱来回地抚摸着上头的凹凸点点,一遍遍阅读着它,然后又一次次地叮咛自己:不可以答应他。
要是今天他是个双眼健全,普通、正常的人,那幺他会满心欢喜地接受高毅的「友情」,或许是愿意和他从「友情」再出发。
因为他从没有讨厌过高毅,他一直都是喜欢着这个刚毅挺拔的寡言男人,即使他曾经伤害自己那幺深、那幺冷酷无情地对待自己,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本性残酷,而是因为他专情、深情的性格所致。
现在……景泱将卡片宝贝地放在胸口,他只要有高毅的这些话,就心满意足,不会再奢望要更多了。
※ ※ ※
不知不觉睡着的景泱,醒来时四周寂静无声,他摸摸身上盖的毯子,大概是玛莉亚帮他盖的。到底是几点了?以肚子饿的程度判断着时间,景泱伸个懒腰,准备到厨房去。玛莉亚应该煮好菜,放在餐桌等他享用了。
「你睡了好久,我以为你会一直睡到天亮。」黑暗中冒出的声音,徐徐说道。
差点跌到沙发下,景泱瞪「目」结舌,好半晌都挤不出半个字,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怎幺进来的?」
「你的帮佣替我开的门。还有,她说她做完今天该做的事,所以先下班回家了,还要我告诉你,万一菜凉了,记得要微波热过,不要老是吃冷饭菜。」高毅平铺直述,俨然融入这个家中的口吻。
「噢。」尴尬地应了声,景泱刚睡醒的脑子,还无法「处理」这突发情况。
「你看了我的卡片吗?」
点头。
「我想了很久,想找出我可以为你做的事,总算让我想到了。我想帮你改造这间屋子,可以吗?」
景泱地一个反应是「啊」?接下来是「啊啊啊」?!
彷佛料到他会吃惊,含笑的声音说道:「现在这房子有很多地方都设计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