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生,生生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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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泱起来,便看到外面椅子上躺着一个人,师爷椅已经摇不动了,被冻在雪地里,那人被厚厚的白雪埋了,早已瞧不清面目。她跑出去,将厚雪扒开,雪中露出一张清绝冷凝的脸,她笑:“报了恩,为何还上来?”一双眼睛清清亮亮,映着天地苍茫。女子也不要人回答,笑吟吟问道:“我要去京城了,你去不去?”那娇羞朝气的样子,恍惚可以看见她的十四岁。
他动了动手,落下扬扬洒洒一堆雪,白色的人伸手拂去她眉上的雪花。
“自然是去的。”
她点点头,起了身,拂去身上的落雪,进了屋。
“云望,有人和我们一块儿去……”
他闭了眼,身上的厚雪消失了,冻住椅角的冰不见了,师爷椅摇起来,雪花飘在他上方,没有落下来。旁边的师爷椅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快要看不出是什么了。
沈云望,当朝宰相,十年前高中状元,殿试上得皇帝赞赏,从此平步青云,官至宰相。他衣锦还乡,带回的赏赐从村西排到村东,家家户户,见者有份。
孙大娘穿着新做的袄子来看她,是欢喜的。
“先生,你等着了……”声线在抖,眼眶红着。
她笑,将桌上的镯子套在孙大娘手上,也不说话。
待人走了,旁边的人啜着茶,看着她摇头。
“胡闹。那是聘礼,随随便便怎就给了他人?”老坑翡翠,千金难求,这世上只此一只。
“这村里的人都待我极好,孙大娘更不用说,十余年来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手上有了好东西,用不着,不给她给谁?”
沈云望将腰前的玉佩取下来,放入她手中。
“这可不许乱给了。”
她抚着“相”字,问道:“我若在京城犯了法,这玉佩救我不救?”
“它便是我,清泱。”他凝着她道,“这世间,你只要不惹最上面那个人,没人困得住你。”
“我惹皇帝做什么。”她将头凑近人怀里,拱了拱,“云望,你身上好香。”
“胡说。”沈云望敲了敲她,“我一个七尺男儿,不涂脂抹粉,哪儿来香气……”
“……就香。”
“女孩家家,赖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那你抱我作甚?”
“你若不赖着我,我如何抱得你?”
“我赖着你,与你抱着我有何干系?”
椅子上的人闭着眼噙着笑,摇啊摇,天地风雪,簌簌如尘。墓碑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碑前的酒已经结冰了。
他睁了眼,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眯眼看了看。“像不像那一世染红她白袍子的血呢,玄色?”
“不像。”
“怎么不像?”那唇好像更红了,眼角的弧度似变得细长起来。
“那世她心心念念全是你却死在你手中,那血,她不愿见到。”
“我若知道是她,又怎会下得去手?”
“你为何不知道是她?”
“……不知。”
是的,他不知道。直至现在,他依旧不知。明明就是她,为何又不是她。
时间一晃便是半月,这半月,屋外的人依旧呆在屋外,屋里的人依旧呆在屋里。大雪隔几天下一次,女子隔几天出来扒一次雪,不至于让人活活埋了。屋里的人将柴火添得旺盛,噼里啪啦响,映着女子红彤彤的脸火光闪烁的眼睛。
“年前可愿走?”
“不走。”
“好。”
三道加急文书,隔三日便来一道。内容都是一样的——朝中无相,成何体统。他看了,随手丢在一边,帮着穿白裙子的人折菜。
“怎的穿上白色了?”
“好看不好看?”
“好看。”
女子笑。
又过了大半月,进来送文书的人抬眼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出去。”男子将他送来的文书丢在一边,闭着眼养神。
官员退下。
“你可在京城娶了公主为妻?”
男子睁眼,“未曾。怎的问这个?”
“那皇上为何如此催你?”
男子笑了,“因为沈云望德才无双,朝中少了他一日都不行。”
女子眯眼笑。
这一捱,便捱到除夕。
京城里带回的烟花确实比小城里买的好看,姹紫嫣红,嘭嘭作响,震得人耳聋。
两个人出了屋站在廊上看满天烟火,椅子上积的雪像有上一日了。
门外驶来一辆马车,普通的靛色帐子,驾马的人“吁——”,就在他们门前停下了。
沈云望失了一瞬的神。清泱去了灶房看蒸的鱼。
“不请人进来坐一坐?”
沈云望愣了愣,“谁?”
“外面的人。”清泱将鱼端出锅,“怕是赶着回家没来得及的。”
“不用。”
“哦。”
“屋外的人呢?”
“谁?”
“椅子上的人。”他帮着人端菜,“不见一日了。”
“不知。”清泱嘀咕,“……怕是被人捉住做蒸鱼了。”
两人一起吃了饭,收拾好了坐在桌边守岁。
清泱累了,坐着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渐渐地趴在桌上,睡着了。身旁的人拿着书看,见她趴下了,取了毯子盖上,依旧坐在一边看书。
“清泱。”有人唤她,她睁眼起身,看见白色的人就在身边,他牵了她,“随我走。”两个人一瞬间就到了河底。
桌上的人还是趴着。
“你今日没被人捉去蒸鱼?”女子怪声怪气。
白色的人笑,“我可是跟你说了的。”
“什么时候?”
“早上。”
“千里传音?”
“嗯。”他取来一件黑色的风衣,裹住了白色的人,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女子也不问要去哪儿,跟着他走。到了一个结界,他将人裹进怀里,“闭眼。”
感觉身边围着透不过气的压力,那人将她裹在怀中,好像挡了一切可怕的东西。片刻后他将人松开,牵着她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故园无此声
大雪落在人身上,像春天飘的柳絮。前方有家小户人家,屋里亮着灯,有孩子玩闹的嬉戏声。他走过去叩了门,轻声说了什么,那慈眉善目的妇人就让开了道,请他们进去。
“这么大的雪,可累坏了吧?”妇人笑吟吟的牵过女子的手,“赶不及也不要紧,有这份心就行。”
女子不说话,妇人的手有些粗糙,长年累月的洗衣做饭,自然长了茧,磨着她的手,一股温暖干燥的感觉。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原本也是有茧的,不知怎的后来就没有了。
三个人进了里厅,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写春联——百世岁月当代好,四季常安家事兴。妇人走过去,解释道:“回娘家省亲的,这几日风雪太大,耽搁了行程,赶不回去了,正好瞧见这边亮了灯,进来借火的……大过年的也不容易,便让他们同我们一起守岁吧……”男子温润的笑:“便听娘子的。”妇人嗔了他一眼。
“你们坐罢,正做着饺子呢,村里粗妇,手脚不细致,若是不嫌弃,等会儿尝尝……”说着便进了左侧的小房。厅里的小孩儿跑过来好奇,两女一男,大的怕是有十二三岁了,小的才四五岁,男孩儿最小,跑过来扯她的披风。
“这是什么?”他问。
十二三岁的女子赶紧过来将他拉开——“休得胡闹!”那一看便知道是上好的布做的,扯坏了可赔不起。
男孩儿瘪嘴。甩开了手去找二姐玩儿。他二姐正在剪窗花,见他爬上桌,赶紧将剪好的放了,又把小刀,剪子一类尖锐的东西搁远了,嗔道:“尽会惹事,可别拿来玩儿,爹生气了罚你抄《弟子规》……”小孩儿倒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兴致勃勃的玩儿碎纸。
她拉了拉身旁的人,怨道:“也不事先说一声要去人家做客……可没准备礼物。”
男子牵着她——“这不是我们处的年代,你带了礼来,也是不能送的。”
白色的人不高兴了。
男子叹了一声,放开一旁的人朝写字的书生走去,拱了拱手,“我夫妻二人唐突打扰,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在下亦是读书之人,这横幅让小生来填可好?也算聊表心意罢。”
“先生愿意送之墨宝,这真真是极好的。”
男子便不再说话,取了狼毫,蘸了墨——“平安喜乐”,四个字俊逸飘洒,风骨傲然,写得极美。中年男子捧着字如获至宝。
“先生笔精墨妙,老生惭愧。”
清泱走过去看了看,满意地点头——“倒是好字。”
但这礼,送得着实轻了些。一只妖写的字,有何用处?
两人走到一边,清泱问道:“你是妖,写的字必然是有妖气的,可会害他们不曾?”
一句话梗得身旁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西王母求了千年的字,在她那儿,竟成了害人的东西。
“……不会。”
不仅不会,这字带着他颀华的气,保这一家人一世平安绰绰有余。
清泱进了左侧小屋,说道:“我帮你可好?”也不等人回答便捻了一张饺子皮,舀肉,蘸水,和上,动作熟稔麻利,像平常早已做着。
“看你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富贵人家,怎的就会做这些?”妇人也不恼她,一贯笑吟吟。
“可不富贵,寻常人家。”她答。
“也别骗我这没文化的老妇人啦!”她笑,“你相公周身那气度,寻常人家见得着吗?”
“他可不是我相公……”女子嘀咕,“哪有人相公一声不响两次三番走的……”
妇人听见这娇俏的抱怨,眼角笑纹更深了。
两个人一边包饺子一边东扯西扯,亲昵得倒不像是才见的人。接近末尾的时候妇人取了四枚铜钱来,洗干净了和肉包了四个,见清泱瞧她,笑道:“本该只包一枚的,家里那些孩子年年闹,索性多包几个,省得人抢。”
这边水烧开了,两板子饺子下下去。妇人叫道:“收拾收拾先吃饺子吧,春联一会儿贴……”
几个人围成一桌,等着饺子上桌。
上来了几个孩子就开始抢——“不是这个,折了角的……”
“哎呀,两边折了的才是……”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的……”
“给我……”
想来几个孩子都成精了,明白什么样的饺子里包了铜钱,年年都吃,吃出门道来了。
书生冷下脸来,喝道:“胡闹,有客人在!还不坐好!”
几个人乖乖坐回去,筷子却还在盘子里不死心的寻着。
清泱大口大口吞着饺子,眼睛眯成了线。
妇人忙完了厨房也坐下吃,给清泱夹了一个饺子——“这些孩子可不懂什么礼数,你若吃慢了,可没了……”
清泱笑:“我晓得。”那个饺子吃得十分小心,好像怕吃快了吃着什么。肉馅儿里露出金属光泽,清泱眯着眼笑,趁人不注意偷偷将那一枚东西藏了,脸红红的,怕是被饺子的热气熏的。
身旁的人瞧见她动作,眼神柔和下来,桌下的手寻着她的,握住了。手里的铜钱还带着油水,滑腻腻的,那人也不说什么,握着一直没放开。
吃完饺子贴春联,白色的人帮着他端米糊,清泱陪着小孩儿剪窗花,妇人不在堂里,说是去屋后面搬芝麻秸去了。
没一会儿妇人进来,果真是去抱芝麻秸去了,将芝麻秸铺在地上,笑吟吟道:“踩碎了,可得踩碎了……”
小孩子是最爱蹦蹦跳跳的,从桌边梭下来,噼里啪啦地踩,清泱跟着一起,踩在芝麻秸上,脚下脆脆的。
这便是踩岁了,取吉祥意思,长命百岁。
清泱跑出去将人拉进来——“你也踩。”女子踩在芝麻秸上,脚步踏得很重,“吱呀、吱呀……”声音很是好听。男子象征性的踩踩,便空出位置来让女子玩闹。
她冲他笑:“我又忘了你可不止长命百岁。”两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暖暖的,互相望着,心里有种又酸又胀又暖又柔的感觉。真奇怪,清泱想。
小孩子见了他俩,莫名红了脸——“羞羞~”
清泱听见了,弯下腰去捉住孩子,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