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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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叔叔走了,我突然觉得,我对他的感情变得复杂了,有些像女儿和父亲了。你知道,我一直不清楚谁是我父亲。我一直也没心思弄明白谁是我父亲。这一阵,我突然想弄明白了,但是,我多么希望,大牛叔叔就是我父亲。
单位
干爸的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一晚上没睡着,我始终在做自我批评,我想做一个有名誉的人,我想回上班,我还想入党!我起码应该负起点责任来,无论是作为母亲的儿子,还是作为蝴蝶的丈夫和五个孩子的爸爸,我都没理由倒下去。想来想去,我确实没什么大问题。正如干爸说的,从大火中逃出来,在山里面躲了几年又回来了,算多大的事?原以为最大的问题是逃避文化大革命,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对煤的味道,对密集的脚步声,对种种东西过敏,是早就有的老毛病,小心一点,无碍大局。这么一想我就信心十足了。
又过了一天,又是一晚上没睡好,早晨醒来,我对母亲说:“今天去单位吧!”母亲听了很高兴,还说:“我陪你去。”吃完早饭我跟着母亲出去了。我实在闻不惯满街的煤烟味,又怕碰见熟人,就找了个口罩戴上了,走在路边,离母亲有七八步远,就像小时候走在上学路上一样。
进了卫生局大门,我一眼就看见当年的很多同事,正在院子里集合呢!就像在迎接我,看见我们母子,他们一点都不吃惊,还鼓起掌来,现任局长原来就在卫生局,姓谢,他微笑着大步向我们迎过来,牢牢握住我的手,一直不松开,说:“我们已经知道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代表局里全体同志,欢迎你回来!”说完谢局长竟向我鞠了一躬,我似乎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半步,煤烟味突然就浓了起来,大腿内侧就湿了,接着足三里也湿了,脚底下热气腾腾的,我真想乘着热气飘到天上去。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和若干张陌生的面孔都在吃吃乱笑,我硬忍着不让自己出更多的丑,主动给自己解围:“对不起,我在山里躲了10年,整天只和金钱豹、野猪和狼打交道,早忘了人是什么样子,今天见了大家,有点紧张。”谢局长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我脚底下,拍着我肩膀,说:“没事没事,你辛苦了,你差点为革命事业献出了生命,我们应该向你学习,大家说对不对?”大家一致回答:“对,对,向杜仲学习!”我大腿间又是一热。谢局长说:“这样吧,大家正要去参加全县粉碎四人帮的庆祝大会呢!你就不去了,你刚回来,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局里将尽快打报告请求县上落实你的问题,恢复你的名誉,你放心!”
这样,我们就回来了。一路上母亲跟在我后面,唉声叹气。我很对不起母亲,我丢人丢大了,但是,我没办法。我发现,让我夹不住尿的情况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没规律可寻了,这实在让我丧气。以前什么情况下夹不住尿,我是知道的,也是可以防备的,而现在就难说了。一切都有可能突然变成煤的味道。煤的味道,成了一个诱饵,任何有点微妙的神经活动都有可能突然和煤的味道串通一气,狼狈为奸。
一回到家,我就去了小天鹅那边。
我不想让蝴蝶和孩子们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在小天鹅面前,我是舒坦的,我的故事她都知道,她不会感到奇怪。我见了她,就想哭。我觉得,她才是我的母亲。只有她这样饱经沧桑的女人才配做我的母亲。我躺在她怀里,真哭了。她什么也不问,她见我裤子是湿的,就全明白了。她解开裤带,拉去裤子,把那个垂头丧气的小家伙握在手里。她的手心里暖乎乎的,她先是静静地握着它,接着,她的手指动了一下,这一动,我就有反应了,就像一根弦让人拨了一下一样,我已经好些天没那个了,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噢,它把小天鹅的手撑开了,小天鹅现在握不住它了,我用目光示意小天鹅,快脱,小天鹅就急着脱衣服,我捏住了小天鹅的奶头——小天鹅早就允许我摸她的奶头了,小天鹅的奶头现在很耷拉,像个草垛,不过摸一摸就变成麦垛了。
我轻车熟路地进去了,我现在不用她帮扶了。我突然不给她了,让她求,让她说:“快给我!”我现在特别喜欢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让我觉得我有用,我有权,我可以给,也可以不给。当然,我总会给的。给就是要。我也想要。我发现,我做起来恶狠狠的,像恶霸,像被打倒的恶霸。小天鹅硬忍着不喊出声来,我咬着她耳朵说:“喊,喊出来!”我要让母亲听着,她儿子夹不住尿,却能干那个事,我要让母亲放心。我想起了谢局长最后那句话:“我们要尽快恢复你的名誉!”我好久没听过“名誉”这个词了,我感到很新鲜,不断地想着这个词。我在小天鹅身上晃来晃去时,这个词就和小天鹅融为一体了,“我操,我操!”我用这样的脏话激励着自己,我想,我如果一转眼能变得一个五迷三道的坏人,一个满身恶俗的坏人,我是愿意的,我求之不得。一个健康的男人,见了美女会流口水,这大概不要紧。而一个不健康的男人见了美女,会去强奸,会变得更坏,这才是可怕的。所谓“破罐子破摔”,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正像此时此刻的我,如果几分钟后一出门杀了人,甚至把我那唉声叹气的母亲杀了,你会吃惊吗?
名誉
“还是谈谈你父亲吧。”
“刚才你提到了‘名誉’这个词。”
我及时地打断了杜仲的话,并暗示他如何说下去。他已经习惯了我随时打断他,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揣摸着我的思路往下说。
谢局长说“恢复名誉”的时候,我确实想起了父亲,“名誉”是父亲最喜欢用的一个词。父亲死了,这个词好像也死了。我偶尔想起它时,总觉得它灰蒙蒙的,而且藏在深处。其实,我一直不愿正视父亲的死,我总觉得父亲的死和我有关,我总觉得父亲的死不是因为母亲的揭发,也不是因为历史问题和所谓怂恿儿子逃避文化大革命的问题。说白了,在我的梦中,父亲的死另有原因,那就是,死于我这个儿子之手!
在蝴蝶谷的10年里,我最常做的一个梦,还是跑,还是没命地向葵花地里跑,这虽然是一个旧梦,内容却是新的。以前,向葵花地里疯跑是因为担心,担心自己会杀了父亲。而现在,则是因为恐惧,是因为谋杀已经完成。
我只身来到城外的坟地。
父亲的坟已经不新了,和伯父、爷爷、奶奶三人的坟,看不出多少区别了。况且我对时间原本是没有概念的,在我眼里,死去10年和死去30年,完全相同,毫无区别。我在蝴蝶谷里待了10年,现在想起来,就像是10天。
站在坟地里,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名誉”二字。我牵挂着父亲的名誉。父亲死了,活不过来了。但是,父亲的名誉应该得到恢复。死者似乎更需要名誉。自古以来的那些文臣武将,活着的时候不小心丢了官掉了头,死了之后追封一个好听的谥号就万事大吉了。我想,我父亲大约也需要一个近似于“谥号”的东西吧。
后来我去过法院,试图找到当年处理父亲时的卷宗。法院有我一个同学,他打开一间房子,让我自己进去找。他事先已经说过,悬,不好找。原因是:一,1966年文革开始后,全国的公检法,基本被砸,停止了工作。先是由一个“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机构行使职权,后来由革委会人民保卫组统管公检法工作。10年中的大多数案子,并没有留下档案,红卫兵说杀一个人,自己就杀了,根本用不着立案结案。二,因为办公地点多次搬迁,很多文革前的档案都丢失了,更别说文革时期的卷宗了。但我不死心,还是想亲自找一遍。父亲是一个重视名誉的人,我有责任替父亲争回名誉。
同学打开门就走了,我走进黑咕隆咚的屋子,闻见了一股子防腐药水的味道和一些难以说清的味道。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后,我看见了很多顶天立地的生锈的大铁柜,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我抽最底下的一大摞子时,把最顶上的一摞子黄色毛边纸震了下来,同时掉在地上的,是一窝老鼠,刚生下的一窝老鼠,身子白嫩嫩的,满地乱跑。它们那种怕光的样子,它们尖细的声音,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禁不住就遗出一股子尿来。我不想找了,但我也不想让老同学看见我尿湿了裤子,就只好硬着头皮蹲下来,磨蹭着乱翻起来。我把标有“1967”“1968”字样的卷宗一本一本都看了,没找见“杜益三”三个字,当然更没有“杜仲”二字。但是,其中一个袋子上,竟有“顾婷娥(小天鹅)”的字样,我急忙抽出里面的东西,找见了那份我当年见过的委托书,关于顾婷娥(小天鹅)杀人一案,就这么一份材料。
终究没找到关于父亲的任何说法。这让我有些头疼,有些老虎吃天无处下手。父亲没有失去名誉,那么,我怎么才能帮父亲恢复名誉呢?名誉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或者说,一个像父亲这样普通的普通人的名誉,就算是失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除了自家人还觉得是一件事情,其他人谁会在意呢?这也让我想起了伯父、爷爷和奶奶的故事,父亲一辈子把这个故事讲来讲去的,难道不是小题大做吗?
“时代”,我还想起了这个词。
父亲常说:“时代不同了,天下太平了,新的时代用足以消化钢铁般的肠胃,把旧时代的恩恩怨怨消化干净了,我们勿须乎计较了!”
我几乎想起了父亲喜欢用的每一个词:太平。时代。恩恩怨怨。消化。勿须乎。那么我也“勿须乎”关心父亲的名誉了。时代永远是大的。人永远是小的。时代总有能力把一切一笔勾销,包括一个家庭和一个人的一点名誉。
让它去吧!
钥匙
杜仲对我很好,比以前还好。门上的,他一个人拿着,谁都不给。杜仲不在,就没人能进来。他不在的时候,任何人,哪怕是大雪和小雨都进不了我的房间。杜仲要是在家,每顿饭都由他亲自送来,再陪着我一起吃。屎和尿,也不让别人动,必须他亲自收拾。每晚上杜仲都和我在一起,整夜整夜地陪着我,给我讲外面的事情。杜仲还买来治麻风病的针和药,每天仔仔细细地给我打针、喂药,清洗伤口,甚至给我洗脚、洗脸,他还保证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给我植眉,让我重新变得像以前那么漂亮。
我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拿着钥匙?”他开始不说,后来才承认:“怕人害你!”我不理解,问:“谁会害我?”他说:“不知道。”
他的态度让我更明白我是多余的。时间越长就越多余。这个家里,肯定没有我的位置。我躲十天八天可以,躲一年两年可以,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某一瞬间我就有特别强烈的愿望,快去自首,快快离开这儿,让杜仲好好给蝴蝶做丈夫,给五个孩子当爸爸。但是,我惟一不能不在乎的,就是麻风病,我一定要治好麻风病!因为,我已经看到希望了,吃药打针几天后,我的病情就大大减轻了,大部分伤口都愈合了,身上基本上没有难闻的味道了,手和脚也灵便多了。杜仲说,我的病已经10年了,病得不算重,也不算轻,可能需要半年才能治好,甚至有可能必须住院治疗。“到底能不能看好?”我问杜仲,杜仲说:“百分之百能看好,就看时间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