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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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就倒在田淑兰怀里。我觉得天旋地转,快虚脱了,田淑兰把我扶在炕上躺下。这个瞬间我又想死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死?待在这麻风院里有什么好的?这一刻,我来麻风院吃过的每顿饭,看到的每张脸,满地的阳光,阳光里的麻雀,任何东西都让我恶心。包括杜仲,包括我和他在篝火旁的那一晚上,包括他对我的爱,都让我恶心,可是,我连把恶心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我闭着眼睛,让眼泪把眼睛埋住,让眼泪流满耳朵,让眼泪流成河,把我淹死。我听见田淑兰说:“别伤心了,小天鹅。”
大火(1)
我躺着,慢慢不那么恶心了,那几个医生迟迟没到,例行检查的时间已经过了,几个女病人来我的房间,想让我接着教唱秦腔,一看我歪在炕上起不来,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田淑兰和燕子一步不离地守着我,怕我再寻短见。有人问:“又怎么了?”田淑兰答:“问那么多干啥?”就没人再问了。不多嘴是麻风院里的一大规矩,我此刻体会更深。当苏四十问我“你怎么知道,他进去就不出来了?”时,我才明白,我是不该知道那么多的。我当时怕极了,就是因为我担心求情不成,反而连累了别人。
燕子说,只来了房医生,别的医生都没来,房医生先去了苏四十的房间,两个人关着门说了一会儿话,接着有人又叫去伏朝阳,三个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呢!燕子的话刚说完,就听见伏朝阳在喊:“集合!集合!”于是我突然也能坐起来了,跟着大家跑出去,站在乱糟糟的人群后面。所有的人都面东站着,一点队形都没有,太阳离脑门好像只有几米远,热辣辣的,站在台阶上的伏朝阳此刻像是换了个人,手提黑亮的手枪,身子站得很直,威风凛凛的——这才像个革委会主任!人到齐后,他说:“咱们麻风院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一项重要成果,现在请房大夫宣布一下!”房爱国向中间走了走,扶了扶眼镜。他先是学伏朝阳的语气说话,说了几句又变回去了:“今天早晨,吴鹤声和陈余忍这两个国民党俘虏,对昨天伏主任烧掉隔离服的事说三道四,我和谭大夫严厉制止,他们不仅不听,反而狗胆包天,用极其肮脏的语言咒骂革委会主任伏朝阳同志。杜院长回去之后,我和谭大夫勇敢地揭发了两个家伙的罪行,杜院长命令我们把两个反革命分子绑起来,万万想不到,两个家伙借口上厕所,在厕所里双双服毒自尽了,那条没羞的狗冲进院子乱叫乱咬,让我和谭大夫打死了!”房爱国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鼻翼两侧渗出了灰灰的汗珠子。伏朝阳破天荒地咧嘴笑了一下,问:“你们想知道,他们是怎么骂我的吗?”有人立即回答:“想!”这人是谁?万福。万福的多嘴让大家稍稍揪起心来,好在没事。伏朝阳说:“怎么骂的,我就不说了,反正很难听,说出来,我伏朝阳也成反革命了!”人群里嘀嘀咕咕的,一阵骚乱。伏朝阳咳嗽了两声,底下立即又安静了。只听见他说:“两个反革命分子已经畏罪自杀了,大家出个主意,怎么惩罚他们罪恶的尸体?”这是个要动动脑筋的问题,没一个人说话。伏朝阳背着手在台阶上来回走动着,还是万福最先有了主意:“伏主任,把狗日的大卸八块喂金钱豹吧!”人群里不知谁慢腾腾地反驳:“你们知道,这林子里的金钱豹为啥不吃人?因为它们还不知道人肉好吃!”又一阵嚷嚷,万福当然不服:“金钱豹有那么聪明吗?”刚才的声音说:“不是聪明,是笨!金钱豹只吃吃过的东西,若要不信,可以试试!”这下子,嚷嚷声更大了。最后还是伏朝阳想出了办法,他带领大家,轰轰烈烈地上了上湾。麻风病人从来没有集体离开过麻风院半步,所以人人都显得很兴奋,就像学生去参加课外活动一样。我们女病人跟在最后,我奇怪我竟然也来了精神,走路一点不累,还和大家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的。我看见苏四十也在人群里,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了上湾,我们一拥而进,大家都想看看大夫们的家,看完后都有点失望,因为,大夫们的家并不比病人的家好多少。看见了谭志,没看见杜仲。吴鹤声、陈余忍,还有狗的尸体,并排躺在院子中间,我看了一眼就急忙躲开了。
不知为什么,有人把三具尸体抬进中间的屋里了。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窗户里开始冒烟了,烟越来越大,接着,又变小了,变成火舌了,火舌从门口和窗口往外喷,还发出雷吼一样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我们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一直退到了林子里面。整个院子都着了,我们躲哪儿,热风就跟到哪儿。我们头顶的林子让热风推得摇摇晃晃,我担心,整个森林就要起火了。整个森林都起火了,所有的人都没处可逃。这让我想起了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面,我家总是在大火中,我和爸爸逃出来了,妈妈和大牛叔叔还在火里面,两个人抱在一起,烧死都不愿分开。我估计我这个梦,即将变成现实。离院子最近的那几颗树已经蔫蔫的了,树梢子也变红了,从地底下发出的雷声越来越大,也许眨眼之间整个大森林都要燃烧起来。我紧张得双腿发抖,又害怕又激动,我曾坚信自己这辈子肯定死于大火,想不到,是这么大的火!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了。森林里的天空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10分钟都没用上,天空就阴严实了,又过了不到10分钟,就来了倾盆大雨。大家躲在林子里,人人都成了落汤鸡,我发现自己在哭,在大声哭,好像这是个好机会。这么大的雨,没人能听见,也没人能看见,放心哭,哭软了顺势坐在地上,抱住一棵树还在哭,说不上是为火哭还是为雨哭,反正就是想哭。哭得快抽筋,再也哭不出来时,睁开眼,看见所有的人都还站着,躲在林子里,可怜巴巴的。大火已经灭了,那几间房子变成黑黑的一堆,离房子最近的那几棵树也黑黑的,有两棵树半边是绿的,半边是黑的,大雨好像急着要把它们洗干净,洗出本来的样子,却是白搭。一阵急雨把大家打闷了,树丛中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姿势,像罪人一样缩着身子、弓着腰,一张张脸上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都没有了,认不清谁是谁。大个子伏朝阳、麻风头子苏四十,田淑兰和燕子,每一个人,都只剩下一个人形,像是从纸的另一面洇过来的。后来雨突然小了,粗粗细细的树影才重新变清晰了,人影也清晰了,只见大个子伏朝阳登上高处,转身面向大家,大声说:“我们一起来喊口号!听见没有?”大家稀稀落落地回答:“听见了。”伏朝阳又问了一遍,我们又答了一遍,还是稀稀落落的。伏朝阳虽然不满,但还是带头喊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红卫兵的造反精神万岁!”喊到第二遍的时候,雨又变大了,嘴想张也张不开了。
大火(2)
后来雨小了。突然听见几声湿漉漉的鸡叫。那几只鸡正甩着身子,从雨里站起来。于是,好多人都扑过去抓鸡,几下子就抓住了。
晚上美美吃了一顿鸡肉。
爸爸(1)
顾婷娥终于又提起爸爸、妈妈和大牛叔叔了,这个话题我一直想和她再谈谈,她提及大牛叔叔时那种爱恨交加的眼神,说起爸爸时那种轻描淡写的感觉,都使我想到顾婷娥也许并没有把她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你爸爸在哪儿当兵?”
“在陕西咸阳。”
“不远呀。”
“最多两天的路。”
“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
“现在是团政委。”
“团政委,应该可以带家属的。”
“妈妈不想去。”
“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都告诉你。”
还是回到三舅的婚礼那天吧!后来我反复想了,其实那天是我主动的,大牛叔叔跟来,可能只是关心我,是我哭着抓住了他的手,扑进他怀里的。那天如果换了另一个男人,不管是谁,哪怕是一个要饭的男人,我都会扑进他怀里,并且也会把自己交给他。我一进门就把自己喝醉了,我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报复三舅,我想没有比把自己直接交给一个男人更好的报复了。我要用这种方式和三舅一刀两断,也和自己一刀两断,我相信,这辈子我已经爱过了,不可能再爱别人了,从此之后,我就一门心思唱戏。我和大牛叔叔的第二次,还是我更主动一些。我说了,我想知道那件事情的味道。当时我喝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事后有好几天我都不是滋味,就像丢了一样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丢的。于是,我和大牛叔叔就有了第二次,我们是在戏台上垫着一件戏服做的,我还记得,那是《周仁回府》里周仁的戏服。后来每次演这出戏,我都会想起我给大牛叔叔的那一巴掌。这个戏,后来成了我演得最好的几部戏之一,不知跟这个有没有关系。我打了他一巴掌,他红着脸说:“打得好,打得好!”那么粗壮的一个大男人,脸会红,还说“打得好,打得好”,让我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我觉得我好像不忍心看见他这样。后来他果然再也没碰过我,每次看见我,眼睛里都藏着羞涩。全剧团的人,可能就我知道他会害羞,想起这一点,我就又会暗暗得意。
再后来的一天,我在学校因肚子疼请假回了家,看见裁缝铺关着门,窗帘拉着,大牛叔叔那辆有名的飞鸽车子立在门口。我多了个心眼,没有马上开门,而是爬在裁缝铺的窗口偷听,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我已经知道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喊叫,男人虽然没声音,但我肯定,那是大牛叔叔。爸爸还没到回来的时候,我坐倒在窗下,醋意大发,我觉得妈妈把我的东西拿去了,妈妈是个小偷,妈妈坏透了,背着爸爸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想砸开门,把他们两个撕开,再撕破妈妈的脸,不过,在窗帘被拉开的一瞬间,我弓着腰跑掉了。错过这次机会后,我后来再也没有勇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半年后,爸爸回来,我想告诉他,但是,有好多理由制止了我。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我担心真正受惩罚的不可能是妈妈,而是大牛叔叔。我已经知道破坏军婚要从重治罪,大牛叔叔得吃不了兜着走,同时,我也不愿意破坏我们的家庭,一个很受同学们羡慕的军人家庭。爸爸待了一星期就走了,爸爸走后,我把很多心思都用在了妈妈和大牛叔叔身上,我就像爸爸的一个间谍,一心一意地给爸爸搜集情报,每发现一次,我都有记录。我完全掌握了他们幽会的规律,每周星期三的上午,他们保准在一起,上午,大牛叔叔一般都闲着,而妈妈任何时间都可以闭门歇业。爸爸回来的那一周,他们当然没在一起,爸爸走后,他们恢复原样。那次,他们快活完,没有像往常那样,快快收拾停当,拉开窗帘,而是在议论爸爸。大牛叔叔问:“你怎么劲头还这么大?”妈妈不高兴:“咋了?吃不消了?”大牛叔叔笑着说:“小天鹅的爸爸半年回来一次,不把你干扯才怪呢!”妈妈好一会儿不吭声,后来才说:“实话告诉你,他是个假男人,回来是做样子的。”大牛叔叔问:“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妈妈说:“知道这个,对你有啥好处?”大牛叔叔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他一点都不行吗?”妈妈干脆地答:“他连碰都不碰我。”大牛叔叔问了我也想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