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第7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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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子砸人,险些把人打死。”
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来:“我才不信!阿秀这孩子好生懂事,哪会无端打人?你且说!是不是有人激他?”琼芳听她一语中的,想来此事也非头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个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
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该不会是……”琼芳遮嘴细声:“穿黄袍的。”
砰地一声,二姨娘朝桌上奋力一拍,喷出两个字:“老娼!”琼芳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阿秀开口“老娼”、闭口“老娼”,满嘴污言秽语,却是打哪儿学来的。
看这二姨娘必然认得淑宁一家,一时恨得牙痒痒的,便指天骂地起来:“一家婊子破落户,真以为自己当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这姓于的也不去照照镜子,凭她那点臭皮烂色,路边乞儿也搭不上的丑货,也敢上门勾搭咱家姑爷?敢情是失心疯了吧?”
二姨娘越骂越火,提起鸡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乱打,倘使淑宁在此听了,非气得一命呜呼不可。正臭骂间,忽见琼芳睁眼望着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这贱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热茶,理了理鬓发,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杨肃观见了怎么说?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琼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门了。”
“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骂起来:“他把阿秀赶走了?”琼芳嗯嗯点头:“是啊,杨大人还提着剑,险些砍了阿秀的手。”
二姨娘气得疯狂了,尖叫道:“该死的杨肃观!小孩子打架,又没打死人,你逞什么凶?亏你当年好说歹说,我才把倩兮交给了你,你怎能这般待我家阿秀?”连珠炮的吼声中,便已提起了鸡毛掸子,直冲出门,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来,便上你杨家闹去!”
眼看二姨娘凶狠泼辣,手提鸡毛掸子,似想将杨家老小一掸子扫死。琼芳又惊又佩,暗笑道:“我道谁的本领大?原来她才是行家了。”
世上第一难缠的,便是这帮三姑六婆,嘴能说,手拿打,打不过便哭,哭还要哭得举国皆知,流传千古,什么“窦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万里墙”,都是婆婆妈妈的伟烈事迹。秦始皇见了她们,心里也要毛上三分,何况是小小的“观海云远”?
过去琼芳换上男装,学尽男子汉的心机手段,如今看来,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来,眼看二姨娘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便也急急跟上。
二人来到店外,却见顾倩兮与小红倚着墙,还在那儿悄声说话。二姨娘一把拉住了顾倩兮,喝道:“还在这儿嘀嘀咕咕?走!姨娘给你撑腰!咱们现下就找杨肃观说去!他要嘛和于家人一刀两断,要嘛给咱们一张休书,凭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还怕没人要吗?”
听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议火焚杨家,小红怕了起来:“姨娘,你别说了,小姐不高兴了。”二姨娘尖声道:“高兴?等于家那几只母猪爬进门,你家小姐还有几天高兴日子?那几只烂婊子要不顺杨绍奇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杨肃观的主意!告诉你,趁老娘还没死,尽早阉了这对猪兄狗弟,看他俩能讨几房小妾!”说着作势欲冲,打算找柄尖刀来用。
顾倩兮拉住了她,轻声道:“姨娘,够了,别再闹了。”二姨娘大声道:“谁闹了?早知这姓杨的这般势利眼,当年姨娘早该让你跟着卢云那穷酸走!至不济还免受这等闲气!”
听得“卢云”二字,琼芳险些惊呼出声。小红则是啧了一声,跺脚道:“姨娘!”
场面静了下来。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别开头去,不敢再说了。顾倩兮自顾自地进屋坐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久久无言。二姨娘与小红对望一眼,却也没话可说了。
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现今说这些,徒惹顾倩兮伤心,又能如何?
时近正午,天色却慢慢阴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顾倩兮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暖暖身子。小红则是紧挨着小姐坐下,怯怯握着她的手。
琼芳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代她们难过。总说“十年风水轮流转”,那年景泰覆灭,正统重登三宝,她琼家从此跃居极品,不可一世,可怜顾家却惨遭池鱼之殃。老爷夫人都死了,偌大家业也随之散尽,只剩下眼前这三个女人,从尚书府一路坠到了豆浆铺,仍在苦苦守着对方。
琼芳是个心软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将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却听小红低声道:“小姐,你……你快别难过了,我和你说……昨日傍晚,豆浆铺里来了个客人……”话还在口,却听二姨娘咳了一声,道:“小红。”
这话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让二姨娘截断。琼芳微微一凛,眼见二姨娘朝小红频使眼色,似有什么事瞒住了顾倩兮。琼芳眼珠微转,霎时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来喝过豆浆了!”
琼芳状似豪迈,其实为人颇有心机,一看姨娘与小红眉来眼去,便已猜出了一个梗概。不消说,二姨娘早已见到卢云了,可她却着意瞒住了这个消息不说,看来她压根就不要让顾倩兮知道。
琼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这姨娘闹归闹、吵归吵,却是个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顾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杨家的人,岂容谁来反反复复?若真把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多掉几滴泪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能带着阿秀,与一个卖面小贩浪迹天涯?
婚姻不同于儿戏,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卢云一生不得志,以状元之尊沦为一个卖面小贩,连养活自己都难,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便得自己一个人孤独走完。看二姨娘这幅神气,她不会允许卢云再来拖累谁。
良久良久,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顾倩兮自行起身,说道:“姨娘,我先走了。你们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里,我晚间自会来瞧他。”
二姨娘忙道:“你别动了,先在店里歇着,姨娘替你去找人吧。”
顾倩兮没有作声,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忙一把拉住了琼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着她,姨娘来日重重有赏。”琼芳笑了起来,想她富豪世家,还缺什么赏赐?俨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赏我两笼包子,一碗豆浆。”二姨娘笑着催促了:“快去呗,多少笼包子都成。”
琼芳追上了顾倩兮,还未说话,却听背后“阿秀”、“阿秀”之声大起。她赶忙回头去看,却见二姨娘手提扫帚,竟在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听她左一声心肝在何处、右一句宝贝快出来,呼声不绝于耳,闹得满街鸡飞狗跳。琼芳暗暗发笑:“似她这般寻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赶上了顾倩兮,道:“顾姊姊,你现下要去哪儿?”
顾倩兮并未回话,只到街边雇车,招了好久,却不见车来。琼芳晓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问,只陪着她望长安大街走,约莫行过一个街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夫低声问道:“坐车么?”
这车子四轮前挽,有顶有门,乃是时兴的二马合挂车,两辆白马拖着,望来很是干净。再看车夫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大不同于路上所见的脏人烂车,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顾倩兮开门上车,琼芳便也抢了进来,还未说话,便听顾倩兮吩咐车夫:“去红螺寺。”
琼芳微微一凛:“红螺寺?你要去烧香么?”顾倩兮轻声道:“我要去见阿秀的生母。”
琼芳大吃一惊,正要追问,待见顾倩兮默默无言的神气,不觉心下一凛,便也闭上了嘴。
又下雪了,将近中午时分,太阳却不见了,街上冻得像是半夜。却见街角缩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袄,飕飕发抖,自是阿秀在这儿受苦了。
适才一个激愤,从家门口狂奔而出,连跑了三里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蹲在街边,独自掉着眼泪。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学堂也开课在即,阿秀却不必上学了。这听来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却没地方去了。他没了爹,没了娘,所以也没了家,自今往后,肚子若是饿了,只能自己找东西吃,晚上睡觉冷了,只能乖乖为自己盖被。这一走之下,再也见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
呜呜呜……阿秀望着地下,终于抱头痛哭起来。
平日虽说少哭,可一旦离开了娘亲,泪水便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正哭间,忽然背后也响起呜呜怪声,阿秀咦了一声,正惊疑间,背后已扑来一人,紧紧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
阿秀吓了一跳,只听来人嗓音娇嫩,语音呜噎,连忙擦拭泪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却是华妹到了。听她痛哭道:“阿秀!我总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回来,害华妹担心了一整夜……呜呜……呜呜……”
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轰动江湖,人尽皆知。看华妹眼眶浮肿,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几声,听不到阿秀说话,抬头一看,惊见秀哥也是两眼发红,还挂着两条鼻涕,不觉惊道:“阿秀,你……你怎么了?被鬼附身了了么?”
阿秀领导众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丧了脸?他见华妹满面骇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样,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谁哭了,我正笑着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想到了娘亲,却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红了眼眶。
华妹骇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红了,到底怎么啦?”阿秀忍泪道:“我……我……”
正要道出实情,忽然纤纤玉手伸来,携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声,只见这手腕好生雪白纤细,配上葱绿晶莹的玉镯,好看的不得了,捏来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还好摸几分。不知不觉间,阿秀心头怦怦跳了起来,抬头呆望,却又懼然一惊,颤声道:“伍……伍伯母……”
艳婷来了,她一如过往,身穿黑貂皮袄,看她五指勾在纤腰上,侧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齿,透出了一身的国色天香。
阿秀平日虽总爱讥笑伍伯母,说她惺惺作态,可此刻握着她的玉手,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竟是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直想挨到她怀里,让她细细爱怜一番。
艳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话,男人不分大小,全都爱着她。不过她今儿却好爱阿秀,只见她弯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弯下腰来,衣襟微敞,一张笑脸又美又柔,阿秀双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窍。华妹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妈妈问你话!”
阿秀醒觉过来,忙道:“我娘……我娘在家里。”伍伯母秀眉略蹙:“怎么?学堂开课,她不送你来么?”眼看伍伯母腰弯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离了体,呜呜啊啊,什么都不知道了。华妹只得再踢一脚,骂道:“阿秀!你娘没陪你来上学么?”
“上学?”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学堂对过,相隔不过一条街。
霎时间元神回体,飞身直跳了起来,看自己当真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