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第7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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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汉武本营,只见眼前一座小山,堆满了尸首,地下布满柴薪,已然等着火化。
看这“汉武卫”是轻装骑兵,一旦有了伤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马亡。加之天气炎热,再不烧化尸首,立时便要闹瘟疫,无怪急寻僧兵做法事。
两边主帅相见叙礼,熊杰见他们死伤惨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吩咐属下上前,赶紧为亡灵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来到了尸首前,自将唐卡翻开,随即咿咿啊啊地颂起经来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问熊杰道:“佛祖来接引了么?”
藏语深奥,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熊杰当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声便道:“再等会儿。”蚊蝇飞舞,嗡嗡扰响,汉武主帅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虎大炽低声道:“别等了,赶紧放火吧。”
几名兵卒点燃了柴火,抛入尸堆中,霎时烈焰高涨,传出了阵阵焦臭。
一片诵经中,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战士们的身躯即将装入骨灰坛,让战友们背回故乡。半年之后,他们的家人会领到一个骨灰坛子,此外还有五十两银子。
县官送些挽联,父老们说些好话,日后妻子改嫁、儿女改姓,至于这人是因何而战、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杰热泪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炽道:“弟兄们,一齐跪下。”满场将士伏地拜倒,一齐向战死弟兄道别。
眼看熊杰哭了,虎大炽拉住了他,道:“走了,没什么好看的,咱俩去歇歇。”
两人来到阴凉处坐下,虎大炽拍了拍熊杰,道:“老弟,打仗便是这样,生死由命、愿赌服输,没啥好哭的。”提起水壶,咕嘟嘟地喝着,却听熊杰呆呆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说不定下个就轮到我了。”虎大炽噗地一声,满口凉水都喷了出来,骂道:“放屁!”他提起手来,朝熊杰背后重重一拍,喝道:“捡点吉利的说!你大哥就要来啦,还这般愁眉苦脸的?”
熊杰接过水壶,灌下一大口,叹道:“虎大哥,事情是怎么闹出来的,你晓得么?”
虎大炽骂道:“还不就是民变?”熊杰沉吟道:“民变?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马,怎么镇不住场面?”虎大炽悻悻地道:“留守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你没听说过么?”
熊杰苦笑几声:“既然留守军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点向咱们求援?”
虎大炽叹道:“你想得美哪。这些县官是屁一样的东西,每日里就只想他妈的升官发财,巴结奉迎,遇上了事情,还不就是那八个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要他们把事情望上报,那不是搬石头砸脚啦?”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争功诿过,七个老婆”。总之好官我自为之,百姓好自为之,老天下雨称为水灾,老天不雨称作旱灾,上天残暴不仁,与本官德政何关?至于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杀人,反正还有老天爷监督,何劳本官代劳?
熊杰情知如此,只能长叹一声,道:“后来呢?县官不望上报,消息又是怎么传出来的?”虎大炽道:“三原落陷当晚,灾民包围布政使衙门,见人就打。几名西域商旅见状不好,便逃去了汉中,‘汉武三卫’这才惊觉大事不好,便连夜出兵驰援了。”
“汉武三卫”驻派汉中,乃是正统军里的轻装骑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战。熊杰精神一振,道:“这下大势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炽叹道:“哪来这种事?你忘了么?怒苍派了谁在汉中?”熊杰喃喃地道:“谁?”虎大炽叹道:“铁剑震天南。”
熊杰大惊道:“铁剑震天南?可就是拿铁剑的那个老头?”虎大炽道:“就是他,这李铁衫是五虎上将之一,善于冲阵,我军将领与之交锋,往往一刀毙于马下,最是厉害不过。‘汉武三卫’见李老匪现身,不敢和他硬干,只能便就近向嘉峪关求援。谁知这么一来,又引来了一个魔头。”熊杰忙道:“谁?”虎大炽道:“拿方天画戟的那个。”
二人说话之间,熊杰的下属慢慢聚集而来,都在聆听说话,熊杰骇然道:“西凉小吕布?连他也来了?”虎大炽叹道:“这韩毅有匹赤兔马,日行千里,‘宁武’、‘风武’双卫还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现身前线,杀得我军大败。眼看陕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纸包不住火,终于发布了‘正统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马求援。我军本部接到消息,立时兵分两路,一面召集关外兵马,一面檄文前线,命‘潼关六镇’出征。”
“潼关六镇”长驻西北前线,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正统军中无出其右。熊俊大喜道:“这可好了,潼关六镇来了,天下谁能抗手?”虎大炽骂道:“你傻啦?我都还没登场,就这么打完啦?”熊杰愕然道:“怎么?怒苍……怒苍还有援军么?”
虎大炽叹道:“多啰,东边一个元老、北边一个元帅,其它堂主彪将什么的、数也数不完。反正潼关六镇出兵,怒苍总寨也燃起了狼烟,动用了十万大军。咱们当然也不能示弱,这便调了‘汾州大漠师’、‘威州豹头师’、‘灵州黑甲师’,总之双方兵马越打越多。到得后来,咱们已无可用之兵,只能召你们新人出藏来啦……”
熊杰默默点头,这才想起怒匪有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这东北两大元帅一姓陆、一姓石,正是怒苍初创时的两大元老。想来“正统之令”发布,黑峰顶上便也燃起魔火,这里倾巢而出,那儿前仆后继,不免打得哀鸿遍野、尸积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虎将军,事出必有因,到底这民变是怎么生出的?该不会是官兵强抢民女吧?”虎大炽恼道:“放你妈的屁!三羊镇又穷又苦,人人黑瘪瘪的,哪来的美女好抢?你当官军都是畜生么?”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发怒?”虎大炽叹道:“一篮花卷。”
“什么?一篮花卷?”众将士错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虎大炽懒得说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气。
众人面面相觑。看这花卷乃是寻常面点,一竹篮也不过值得几文钱,岂料朝廷先后调动“宁武”、“汉武”、“潼关六镇”等兵马,其后连乌斯藏的驻军也奉召驰援,闹得百师会战,烽火连天,却是为了区区一蓝花卷?
天干物躁,农作难收,什么怪事都生得出来。熊杰还想追问,虎大炽却不肯多说了,道:“反正乱事敉平,咱们总算夺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场。只是居民颇有死伤,不能不稍加安抚……”说着说,兵卒们便推上了两辆大车,车上堆满了热腾腾的面食,全是刚蒸出来的花卷。
熊杰咦了一声,道:“虎大哥,你这是要……”虎大炽道:“我要劳驾你的兵马,前去慰问灾民。”熊杰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辞,只是我军远道而来,又是第一回上前线,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闪失,虎兄可否另请高明?”
“不行。”虎大炽神色郑重:“各部兵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劳驾你们了。”
熊杰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道理。看这场大战好生惨烈,各路兵马于三羊镇激战,必与当地居民有些误会。若由虎大炽等人过去抚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请乌斯藏的兵马代劳了。
心念于此,熊杰也不好再推辞,便向虎大炽要了两名斥候,引领全军开进镇中。
这“三羊镇”与西凉城相距不远,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乡之谊,无怪要亲来视察。只是此地委实穷困,过去有何历史,出过什么名流,谁也不知。惟见一片残垣断壁,地下又是血迹,又是火烧,远处更隐隐传来哭泣声,让人心生茫然。
熊杰沿路探看,四下房舍尽数倒塌,也不知还有什么活人。约莫行过半条街,眼前总算有一栋半倒房舍,屋里隐传啜泣声,熊杰心下恻然,忙探头向内,只见一名老汉领着儿女,全家老小缩于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么亲人。
熊杰晓得这户人家受灾极重,也是怕惊吓了他们,便先解落佩刀,取来竹篮,放了十来只花卷,这才走入破屋中,轻声道:“老丈,末将奉朝廷之命,特来馈赠食粮。”
那老汉低头哽咽,身上微微发抖,并不应声。熊杰柔声道:“老丈,这不要钱的,您快收下吧。”他说了几句,那老汉仍是飕飕发抖。熊杰叹了口气,便将竹篮放于地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竹篮给提了起来,朝他背后扔来。
“滚!滚!”一名女子边扔边骂:“谁希罕你的东西!拿着你的臭花卷滚!快滚!快滚!”
漫天花卷扔来,几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块便砸。
熊杰武功精强,挨了几枚石子,无甚大碍。大批将官却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干什么?又想造反了?”听得“造反”二字,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头痛哭起来。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过来杀了我啊!”
几名军官气愤不过,正要上前理论,却给熊杰拦住了,道:“够了。”
够了,打得够了。众兵卒心下一凛,不约而同放开了刀柄。熊杰从地下拾起竹篮,悄悄搁在门边,低声道:“走吧。”
众人随着熊俊离去,沿途望去,满街屋舍倒的倒、烧的烧,家家都有哭声。众兵卒每逢灾民,莫不上前赠粮致意。奈何亲手奉出的花卷,却无人愿意来接,甚且无人愿意开口说话,唯独望向他们的眼神,道尽了心中的一切。
彷佛孤军深入敌境,什么都不对劲了。过去“藏武师”常驻边疆,与乌斯藏百姓公私来往,军爱民、民敬军,彼此甚是融洽。谁知下来了平地,反倒见了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众将士垂头丧气,心情低迷,虎大炽的两名属下却是习以为常了,便向熊杰道:“别理这些人,赶紧把花卷发一发,大都督快来视察了。”
听得大都督行将抵达,人人士气为之一振。熊杰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来,哥哥熊俊也将率众北上,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晚必当热闹。便又振作起精神,等着把公事办完。
正走间,忽见一对母子跪在地下,抚着一具尸身啼哭,那尸体手中却还紧握一柄刀,想来是个匪帮乱民,却让正统军格杀了。
眼看灾民现身,众军官纷纷停步,只是想起适才所见的怨毒目光,心里竟然微感害怕,一时无人敢近身旁。虎大炽的部属都是老将了,附耳便道:“熊将军,这些是乱民遗孀,不必糟蹋食粮了。”熊杰踌躇沉吟,忽道:“不行。”两名老卒皱眉道:“为何不行?”熊杰凝视那对母子,道:“乱民也是民。”
乱民亦民,朝廷武人,绝不该是百姓之敌。他们既奉天子之命而来,奉的便是天理,便拼着给百姓殴打辱骂,也得按章论法,把事情办完。
闷了一整天,一事无成,熊杰暗下决心,无论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粮交到灾民手中。
他来到那对母子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篮,还不及奉上,脸上便给吐了一口唾沫。熊杰微一咬牙,索性单膝跪倒,拜伏在地,朗声道:“末将熊杰!特奉吾皇之命,前来发放食粮!请大婶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务必收下!”
那对母子听得“大都督”三字,顿时放声大哭,提起了竹竿,对熊杰又敲又打。众下属纷纷抢上前来,大声道:“熊将军!走了!这些人不识好歹,何必与他们啰唆!”
身为武人,唾面自干,这在景泰朝闻所未闻,谁知却降临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