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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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仲海呸地一声,道:“卢公子不必过谦,那就显得虚伪了!古来名士豪杰,岂能与凡夫俗子共处?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何必讨谁人情?”他举起酒杯,道:“本以为天下太平多年,已然无人能知兵法,谁晓得陋巷之中,方有卧龙!来,秦仲海敬你一杯!”说着举起杯来,一口喝干。
卢云听他以“卧龙”相比,心中忍不住震荡。卧龙哪!那是多少读书人心中最高的境界?助楚则楚胜,助汉则楚亡,天下有更快意的事吗?他一时怔怔出神。
秦仲海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囫囵地道:“我听那群王八蛋骂了你一通,一时心中大喜,心想这种奇才不能不见。连夜打听之下,赶到伍定远那儿。谁知他的管家说寻你不到,怕是出京去了。我想万万不可错过了时机,问了你的相貌打扮,赶忙在京城里四处寻找。天幸给我在这儿遇上啦!看来老子运气不坏,半点不坏!”说着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模样甚是随兴。
卢云听他说得真挚,又对自己如此推崇,虽与此人并不相熟,心中仍是十分感动。
秦仲海笑道:“将军府这些酒囊饭袋,除了吹牛拍马,还能做什么?全都瞎了狗眼!卢公子允文允武,旷世奇才,乃非常人也,来来,咱再敬你一杯。”
卢云拱手谦逊,慌忙道:“秦将军错爱了。”这回终于举杯起来,两人一饮而尽。
秦仲海喝了这杯,却是愁眉苦脸。只听他唉声叹气,说道:“唉!这伍定远真是好福气,有你这等豪杰相随。想我秦某征战多年,至今连个像样的帮手也没有。卢公子,不知你现下做的是什么差事?可是禁军虎轿营参军?还是兵部车驾?”
卢云听他所言,都是上了品级的官爵,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小职位,连“官”这个字都称不上,忍不住苦笑道:“承蒙伍制使提拔,我目下在他身边任马弓手。”马弓手不过是马军小卒,连编制也无,领得是小兵小卒的饷。
秦仲海愣了半晌,慢慢眼光中蕴起怒火,忽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只震得木桌四分五裂,碗盘掉落满地。那小二先前见他们打起架来,已是担心害怕,这时又见秦仲海这等模样,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卢云见他无端发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是大吃一惊,急忙退开,怕他又暴起动手。
秦仲海怒道:“他奶奶的!伍定远要你当个马弓手?那何不让诸葛武侯去扫大街?又为何不叫张子房去挑大粪!”一时怒斥连连,如同猛虎狂啸。
那武侯就是昔日三国的诸葛孔明,张子房则是汉初三杰中辅佐高祖的张良。卢云听他话中之意,竟是如斯抬举,言下之意更是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人行事出人意表,实在不知要如何应付,卢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相劝。
猛见秦仲海沉肩弯腰,刷地一声,拔刀出鞘,刀上竟带着火红的光芒,黑夜之中分外夺目。秦仲海说道:“放我‘火贪一刀’在此,就见不得虎落平阳之事!卢兄弟,你日后出路,着落在秦某身上便了。”
卢云呆了半晌,道:“秦将军不必如此,我反正要离开北京了,你千万别为小人费神。”
秦仲海还刀入鞘,奇道:“你要离开京城?那又是为什么?”卢云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之意,一边把木桌扶起,一边收拾地下的碗盘。店家连忙抢上,给两人换上了碗筷。
秦仲海见卢云满腹心事,料想一时套问不出,便道:“卢公子,反正你便是要走,也不急于一时。你跟我来,我让你见识些新鲜把戏,到时卢公子若是要走,却也不迟。”说着转身出门,示意卢云过来。
他见卢云兀自坐着,迟迟不举步,似有迟疑之意,便朗声道:“卢公子智勇双全,何必畏惧?秦某难道会害你吗?”
卢云见这人处处透着怪异,可又不像要对自己不利。他沉吟片刻,暗想:“看这人的模样,当是个豪迈果敢的人物,不同于将军府那些势利之辈,与这种人物交往,也不算枉然。”
想起过去数年来的历练,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知交好友。与伍定远虽曾共历患难,但两人日后际遇相差过大,已有话不投机之感。眼前这个秦仲海看来英风爽飒,绝非小气无耻之徒,想来人家何等身分,尚且夤夜来访,又何必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霍地站起,道:“承蒙将军错爱,在下岂敢推拒?”
当下卢云便随秦仲海出门,两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缓步而行。
行不片刻,街旁一人朝他二人奔来,身着戎装,向秦仲海躬身行礼,跟着牵过两匹高壮骏马。秦仲海道:“卢公子,请上马吧!”卢云不疑有他,轻轻一纵,便即翻身跨坐。秦仲海一驾缰绳,纵马先行,飞驰而去,卢云紧跟在后。
双骑奔至城门,守城的军官一见秦仲海,立时奔上来,喜道:“秦将军来啦!可是要找小人喝酒?”秦仲海哈哈一笑,说道:“过两天我再找你寻乐,你先开了城门!”他取出令牌,让那军官验过,两人飞马出城。
秦仲海一路往城郊驰去,深夜之中,月光映在道上,别有一番凄清。卢云回首望着北京城,一会儿想起顾家小姐,一会儿又想到伍定远,心中五味杂陈。
行不多时,只见秦仲海往一处荒僻山丘驰去,银白月色下,只见山道荒烟,地下兀自积著残雪。卢云心中犯疑,不知秦仲海为何要领着自己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莫非是要对自己不利?但他转念一想,寻思道:“这人看来是个豁达大度、不拘小节之人,绝非卑鄙无耻的小人。如果他真要对我不利,大可在酒店中与我破脸,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引到荒山野岭再动手?”言念及此,心中踏实许多。
行到峰顶,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卢云忙勒住疆绳,也跳下马来,只见此处荒凉寂静,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说道:“我想这儿空旷宁静,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处所,倒没什么用意。卢兄弟随意坐吧!”说着仰天卧倒。
卢云也不说话,只离鞍下马,自坐地下。
秦仲海道:“今夜月色明亮,你瞧这北京城,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卢云从丘上望下,只见月光照耀着北京城,楼台房舍,城墙瓦弄,莫不在眼前。卢云想分辨出顾家大宅,一时却看不真切。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笑道:“卢公子要瞧紫禁城吗?你瞧,就在那儿了!”说着朝一处指去。卢云引颈眺望,只见大小宫殿重重叠叠,煞是雄伟。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规模宏大,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
秦仲海仰天长笑,说道:“卢公子,任他皇帝老子再大,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觉!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卢云惊得呆了,他虽然个性激亢、多遇逆境,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狂言,一时呆呆的看着秦仲海。
秦仲海仰天吟道:“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卢云知道这几句词出自“寻阳楼记”,过去曾盛极一时。只是三十年前朝廷因故查禁,就甚少人再敢提及。这几句词意思是说:“我年轻时候读过多少经史子论,长大以后又屡经历练,好像一只老虎伏在荒野里,磨着爪子,等待发迹的一日。”
秦仲海又吟道:“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冤仇,血染寻阳江头!”
这几句的意思不难了解,正是:“哪知道我变成罪人,流放到江州做囚犯,脸上还被刺上了花纹。如果有一日我能洗雪我的冤屈,我一定要用仇人的血,染红那寻阳江头啊!”
卢云想着这几句话,这几年自己饱受世人嘲笑排挤,空有一身文武干才,却被迫卖面维生,浪荡江湖,忍不住一声清啸。
秦仲海道:“大丈夫当执三尺青锋,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了此生!卢公子,你说是吗?”卢云想到自己被人陷害,莫名其妙的成为逃犯,断却他一生出头之路,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仲海伸过手去,握住卢云的双手,朗声道:“卢公子,你我素未谋面,秦某却为何找上你来?”
卢云尚未回答,秦仲海却自问自答道:“一来只为秦某看不惯世间凉薄,最恨英雄不得志。听闻兄弟的处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才作兴相邀;二来我征战多年,手下虽有猛将,却无一个运筹帷幄的策士,昨日听人提及兄弟,星夜便来相寻。卢兄弟,我实话实说,你可愿意在我麾下效力!”
月光下只见秦仲海情真意切,卢云心下感动,情知秦仲海确实见重。只是过去不是没有人赏识自己,想那兵部尚书顾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卢云心中一阵激荡,他遥望星空,寻思道:“我自始至终难忘功名,却阴错阳差地成了罪人,以致今日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糟蹋了这一身的抱负,我……我当真一世卖面度日?可我……我一身是罪,却要我如何答应他?”他咬住了牙,良久不语。
秦仲海见他沉默,忍不住道:“卢兄弟为何不答应?莫非看不起秦某?”卢云轻叹一声,道:“对不住秦将军的好意,我不能答应。”
秦仲海嘿地一声,大声道:“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
卢云身子一颤,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说过的几句话。
那日狱卒百般打他,只想要他低头认罪,但抵死不从的他,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在生死交迫、苦难袭身的一刻,他仰天哭叫:“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临危的一刻,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忍人之所不能忍,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
卢云出身微贱,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一个佃农之子,靠着在庙里做粗工活了下来,十余年寒窗之苦,只为平反自己,平反天下。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个毫无将来的逃犯。
卢云泪眼朦胧,猛地低下头去,叹道:“秦将军,我也不瞒你。卢云三年前科举不中,沦落江湖,方今有案在身,已是待罪之人。”他擦去泪水,望着脚下的京城,续道:“非是卢云不识相,不懂得将军的好意,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一身罪孽,你却要我如何担当?”说着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狱,如何奔波南北等节,一一都说了,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以免连累顾嗣源。
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他自扬州以来,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患难如伍定远,他都坚忍身世不说,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说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秦仲海听罢,忽地仰天大笑。卢云从未与人吐露身世,这时竟遭讪笑,不由得大怒,喝道:“秦将军!我把隐私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发笑,是何意思?”
秦仲海收敛神态,庄容道:“卢兄弟息怒,我只是笑你好生脸嫩。我军里十个八个都是囚徒,犯下迷天大罪、杀人放火的,秦某都收留了,还怕你这点小小事情?”
卢云闻言一愣,奇道:“竟有这等事?秦将军领得可是天兵禁军啊!”
秦仲海笑道:“说是天兵,名唤禁军,还不都是个扛刀卖项的苦力?都说好男不当兵,你想,谁放着好好生计不干,却在军中晓行夜宿,烂命一条,富贵也没瞧个影儿?要不是犯了教条,落得有家难归,谁想冒那生死大险啊!实在话一句:便是街边乞食,也强过远配边疆。”
卢云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