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第3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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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小儿女相互靠近,立时抱在一起,二人大声哭叫,彷佛末日降临。李铁衫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喝道:“大家上!别让他走了!”一声令下,诸人围拢过来,随时等着出手拿人。
娟儿看了这阵仗,心中怕了起来,哭哭啼啼间,赶忙躲到阿傻怀里。那阿傻看了李铁衫凶狠的模样,要他如何不惊?两人慌张恐惧,缩身相拥,模样极是可怜。
陶清险些给人撞死,他爬起身来,定了定神,眼看娟儿与阿傻哭泣不已,二人脚下不住退后,霎时背心碰上了屋墙,已是退无可退。当下劝道:“娟儿姑娘别误会,你师父不是要害这位傻大哥,而是要帮他治伤。你懂么?”娟儿受了惊吓,此时只在啜泣不已,平常小精灵的可人模样荡然无存,陶清说了半天,却似对牛弹琴一般。
项天寿见她目光呆滞,便亲来劝说,他行向前去,低声道:“小妹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专程来替这位傻大哥治伤的,你别缠着他,好不好?”说着伸手出去,便要分开两人,只是手指一触娟儿,登听她发出锐利尖叫。阿傻狂吼一声,扑出一掌,喝道:“滚开!”
项天寿往后退开一步,叹道:“小妹妹别闹了,你拉着傻大哥要去哪儿?你知不知道,九华山已经散了啊。”陡听此言,娟儿如中雷击,连那青衣秀士也是身子一震。娟儿这几日只想着回家,听得人家开口诅咒,已是惊怒交迸,霎时便回过神来,娇声喝道:“胡说!你胡说!你们家才散了!”
项天寿面露不忍,口中却道:“九华山真的散了,你要不信,问问你师父。”
娟儿呸了一声,转头便往师父看去,大声道:“师父,这人胡说八道,他说九华山散了,那是骗人的,对不对?”她叫了几声,却见青衣秀士不言不语,娟儿毫不气馁,犹在尖叫不止:“师父,你说话啊!”只是不管她怎么叫,青衣秀士仍是低头无言,目光更见黯淡。
娟儿见了这神态,也知有异,她喊叫口气慢慢缓了下来,她掩住了脸,悲声道:“师父,求求你告诉我,他是骗人的……对不对……”说到后来,已是放声大哭。
没有师父,没有师姐,也没有家了,剩下的只有空屋子而已。
※※※
大雨飞溅而下,破屋前水气弥漫,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是沉默无语。只见娟儿趴倒在地,抽抽咿咿,她尽管幼小,在这无家可归、亲人各奔东西的一刻,也知真正的苦难已然到来。阿傻见她哭得悲切,忙弯下腰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大声道:“娟儿姊姊不哭!娟儿姊姊不哭!”娟儿紧紧抱住唯一的亲人,悲声道:“阿傻,师父不要我们了,我们自己走,我们自己回家!”
阿傻大声答应,抱起她娇小的身子,便朝后巷窜去。这阿傻武功高绝,此行遣出大批高手围捕,便是要将他生擒回去,万万不能放他离开。李铁衫怒吼一声,喝道:“他妈的!好好一个高手,搞成白痴也似,老子偏不信邪!”从阿莫罕手中抢过画戟,跟着奋力扔出。
怪吼一声传过,人群中飞出一柄重兵,直从阿傻头上飞越过去,那兵刃着实沉重,飞不两丈,便已力尽落地。
那阿傻本已抱着娟儿离开,忽听地下一声闷响,眼前一柄重兵倒插在地,正把去路挡住了。阿傻正想绕路离开,忽然雷光闪动,刃面闪过一道光芒,刺得他眯眼停步。
阿傻深深吸了口气,怔怔望向眼前的重兵,只见双刃月牙隐隐生辉,戟柄极长,虽是斜插地下,兀比常人高了个头。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你认得它么?”
阿傻嘶哑着嗓子,拼命颔首,大声叫道:“我认得它!我认得它!”
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你当然认得它,它可是你的手脚啊!”
这柄神兵形式如此威武,正是当年银戟温侯赖以耀武扬威,于三英战吕布中名震千古的“方天画戟”。电光闪耀间,多年未见的随身兵刃现身,阿傻彷佛看到了至亲,他心中震荡,登时啊啊大叫起来。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温言道:“韩兄弟,几十年了,它一直等着你。过去摸摸它吧。”
俗谚有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便是说武者与兵器间的相思之情。江湖风波险恶,真正患难相随的不是那些会溜会跑的弟兄,而是那柄不会言语的兵器。刀也好,剑也罢,锋利与否尚在其次,一次次的性命相搏,武者与兵器一同写下荣辱与共的故事。兵器便是自己的春秋,道尽了主人一生的沧桑。
大戟倒立在地,雨水打落,沿柄下垂,似泣平生不得志。阿傻心生感应,泪流满面间,便要走将过去。背后娟儿抱住了他,哭道:“阿傻,你不是要带姊姊走么?我们快逃啊!”
阿傻呆住了,茫然望着背后的娟儿,又看了看地下的方天画戟,神色有些犹疑。李铁衫跨步迈出,随即从背后抽出大铁剑,轰地一声巨响,斩碎了屋墙,这剑气势十足,正是成名绝技“虎横江”。李铁衫戟指暴喝:“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兵刃!你的兵器呢?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呜呜哭泣,它在等着主人来用啊!”
阿傻眼中泪水闪动,茫然看着方天画戟,娟儿急急拍打,他却置若恍闻。青衣秀士轻声便道:“阿莫罕、古力罕,出阵!把他打醒。”
风声大作,两柄重兵器奋力挥出,左是“立瓜骨朵”,右是“纯钢铛耙”,一柄是四十斤重的骨朵金瓜锤,一柄则是生满利齿的镋耙大叉,两柄重兵同声出手,当头重击之下,却要小吕布如何抵挡?
伴随着霹雳般地暴吼,阿傻已将娟儿推开,看他满面激昂,霎时便将绝世神兵拔出。只听铿锵两声巨响,力道相撞,骨朵已然受震脱手,远远飞出十来丈,撞破了旧屋墙壁,直直滚了进去。众人见了方天画戟的大威力,都是骇然无语。
这“立瓜骨朵”顶如蒜瓣,重达四十来斤,此刻却给震飞十丈有余,足见阿傻内力何等雄浑。那铛耙给大力一震,则是向外荡开尺许,旋即力尽垂地,把地下砸出个坑来。两员西域虎将虎口剧痛,面露痛楚,只在一旁喘歇。
戟者,号称“仪仗之王”,乃是上古车战最为雄猛的利器。开宝四年,宋太祖列戟开封,赐皇弟一十四支大戟,以威尹门。此时名将风流,搭配“仪仗之王”的大威力,更见气势非凡。
那阿傻好似打得狂了,眼看阿莫罕、古力罕不堪一击,霎时便往常、解两人杀去。暴喝声中,常雪恨手持“凤嘴长刀”,也已下场出手,看他身边另有一人护驾,此人左提麻背弓,右执甩手箭,正是解滔。
常雪恨长刀加力出手,当场便来抵挡。这“凤嘴刀”形状威武,乃是常雪恨家传兵刃,这厢“凤嘴刀”抗击“仪仗之王”,不知谁输谁赢?
当地一声轻响,“凤嘴刀”已给画戟的月牙刃夹住,这招正是画戟的独门锁拿,只待一个翻转,便能解下常雪恨的兵刃,解滔吃了一惊,提起“甩手箭”,便要当胸刺落。霎时雷过天际,精光耀眼,戟面反射电光,竟刺得解滔眯眼难睁,便在此时,大戟绞住凤嘴刀,一起朝自己面前砍落。解滔大吃一惊,急忙以手上兵器去挡,轰地巨响一声,解滔虎口剧痛,大弓长箭俱已冲天飞出。
神兵出手,国士无双,小吕布放声长啸,虎将风采终于再现江湖!李铁衫哈哈大笑,喝道:“好一个小吕布!这才是五虎上将的威风!”
阿傻纵声大叫,他单臂提起画戟,右手自然而然回向胸前,脚下向前跨步,嘿地一声,大戟飞舞如盘,缠头近绕,如痴如醉,正是失传已久的“温侯戟舞”。兵谚有云:“剑不缠头,戟不舞花”,双月牙平衡不易,这大戟若要舞花,重心立失,阿傻却能把重兵使得飞天纵地,如此戟法,若非小吕布亲来出手,世上谁能办到?
阿傻好生快活,自在兵器中沉醉,娟儿却满身雨水,孤身跌坐在地下,神色甚是茫然。项天寿心下不忍,蹲在娟儿身边,低声道:“小妹妹别哭,你看看他,多么威风啊?”
娟儿抬头望去,只见阿傻手执大戟,摆了个立马式,左足上举,脸面向右急看,喝地一声。看他虽然衣衫褴褛,但手执古拙神兵之下,哪里还是个傻子?真是英姿勃勃的大将军,场边彩声连连,众家好汉纷纷拍手叫好。
娟儿痴痴看着眼前的玩伴,那柄兵器好生巨大,阿傻却能挥舞劲疾,旋转成盘,娟儿与他相处经年,除了赌博之时,从不曾看他这等喜悦。项天寿手指阿傻,温言道:“你这位傻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本姓韩,单名一个毅字,曾是朝廷的应州指挥使,后来更是怒苍山的五虎上将。过去出马打仗,他向来是我们的先锋。你看看他,像不像个大将军?”
娟儿哭哭啼啼,泪如雨下中,却还是点了点头。项天寿微笑道:“小妹妹,你想不想让他醒来,再一次变成大将军?”娟儿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年这疯汉上得九华山来,艳婷见他模样肮脏,行为幼稚,便离得远远地,不耻为伍。娟儿这小小孤儿却心有灵犀,一见这人的面,便知仪表堂堂的他绝非凡人。起初她会接近这人,还只是好奇他武功高强,模样好笑,谁知相处半年之后,每回只要与阿傻聚在一块儿,便觉说不出的投缘,慢慢已有不见不快之感。她虽然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情,但也知自己只要和这人分离,便会心生痛苦难过,不知不觉间,已然情根深种。
去秋在长洲城隍庙里,阿傻便曾醒来过一次,那时真把她吓坏了,那个阿傻好生可怕,非但不认得她,说话更是凶霸霸的,直到现今,她心里都还惦记那个可怕景象。此刻若让阿傻再次醒来,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自己这个姊姊。娟儿想到此处,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脸色已成惨白。
猛听场内传来啪地一声,众人急望过去,只见阿傻仰天狂叫,身上衣衫尽裂,露出了背后的刺花,那只额西猛虎步下山丘,神态狞恶,登时惊吓了娟儿。她心中害怕,飕飕发抖,正要往项天寿靠去,却听他口中发出暴雷也似的喝彩,娟儿听了大吼,又给吓坏了,一时缩身不敢稍动。她偷眼去看场内众人,只见四下人众欢欣鼓舞,全都在高声叫好。项天寿满面怡然,摸着娟儿的脸颊,微笑道:“英雄好汉,铁打的小吕布,咱们的猛虎总算回家了。”
听得这话,娟儿忍不住张大了嘴,她望着项天寿,又朝其它人看了看,霎时便已懂了。
师父也好、阿傻也好,还有这一大堆不认识的人,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老虎,他们不是凡人。
把老虎圈在家里养,老虎会哭的。现下阿傻的同伴来了,只要随这些人离去,他便不再是只人人笑骂的脏兮兮野狗。让他威风凛凛地回到山林吧,跟着大家一起吃肉捕羊,老虎才会快活啊!
娟儿呆呆看着天空,竟是苦笑起来。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师父变了,师姐走了,连阿傻也要变成大将军,舍己而去,只有十六岁的小精灵,现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着夜空雨丝。
项天寿伸出衣袖,替娟儿拭泪,道:“小姑娘别哭,和我们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好多好玩的,有许多哥哥姊姊,大家都会照顾你……让你每天开开心心……”
说话间,娟儿忽尔站起身来,自行向前走着。项天寿吃了一惊,追了过去,问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儿?”
娟儿低下头去,轻轻地道:“我要回家。”
项天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