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第3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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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昂天一向疼爱秦仲海,两人言语投机,情同父子,柳门中人自是深知。伍定远听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来柳昂天将兵权传给杨肃观,便是不想与昔年爱将正面冲突。伍定远低声道:“侯爷,杨郎中办事很厉害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您别烦忧。”
柳昂天茫然望着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远的手背,幽幽地道:“定远,老夫身边没人了。现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来是个老实人,比谁都有侠烈之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等你回来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说到此处,他紧紧抓住伍定远的臂膀,咬牙道:“居庸关!待你回京,老夫传令下去,从此居庸关军马便让你接管……”
这居庸关何等要紧,非只紧临京城,兵马众多,更是柳门数一数二的大位,伍定远啊了一声,颤声道:“这……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当然使得。老夫不会看错人的。”
自赴京以来,伍定远始终在运粮运米的杂事上打转,不曾掌过什么兵权,万没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个职务便如此吃紧,茫然之间,只是张口无语,连谢字也忘了说。
※※※
众人说谈一阵,时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厅去了,伍定远便也携着义子告辞。
韦子壮张伞相送,一路来到了大门。家丁才一开门,大雨立时溅洒进来。伍定远怕韦子壮淋湿了,拱手便道:“韦护卫留步,咱们自个儿走成了。”
雨势甚大,伍定远的义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湿了半边,韦子壮心下怜惜,轻抚着小脑袋,道:“你这回过去打仗,带个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帮你看着。”
一听此言,伍定远登时大喜,这话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启口而已。他蹲下身去,问向义子道:“卿儿,爹爹要去河南,你这几日乖乖随着韦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韦子壮一眼,心里有些怕,低声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时候回来?”伍定远温言道:“爹爹没两日便回来了。你这几日乖乖听话,爹爹回京时给你带些好玩的,嗯?”那孩子虽不很乐意,但他乡下出身,向来听话温顺,眉心紧蹙间,还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站起身来,微笑道:“多谢韦大哥了。”韦子壮握住他的铁手,嘱咐道:“转告杨郎中一声,凡事多加小心。这仗我们输不起。”
两旁家丁抢上,自将大门阖起。伍定远站在门外,回头向门内看去,只见雨水不断落下,彷如水帘一般,门里的义子张着大眼,满脸都是不舍。伍定远向他微笑摇手,那张小脸张口欲叫,便在此时,大门缓缓合起,那张小脸也慢慢隐去,终于看不见了。
闪电交加,大雨滂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管踏步出门,此刻狂风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个不见。伍定远无须照顾孩子,索性连伞也不撑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时了无牵挂,又似恢复了当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点实在密急,好似当头泼浇而来。伍定远不曾练过“火贪一刀”,自不能凭借热气蒸发雨水,但他贵为“一代真龙”,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内息,真气鼓荡之下,衣衫灌满了内力,彷如钢盔铁甲,雨水难浸衣衫,便顺着袖口洒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当年受难来京,如今神功盖世,尽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这几年也不算白过了。
一路沿着长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了大明门,却见不远处矗着一栋大宅,正是大学士杨远的府邸。
伍定远凝视着雾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上回入得杨府,还只去秋的事情,当时柳门众将同去饮酒,卢云在杨府巧遇顾倩兮,一时大见失态,弄了好些事情出来,最后靠得秦仲海侧面帮忙,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有个美满收场。
伍定远回想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时,忽听杨府门前传来叩门声响,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大哥,敢问……敢问杨郎中回家了吗?”那声音是个少女,说话时颇带鼻音,好似伤风一般。伍定远低叹摇头,想来杨肃观受人爱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门求见。
门口传来家丁的声音,冷冷地道:“这位姑娘,你问了好几回啦,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大少爷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声,道:“对不住,那……那我改日再来吧……”
嘎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雨声淅沥沥的,伍定远人在街心,侧目看去,只见那少女苗条的身影在街上缓缓行走,手上却也没拿伞,只淋得她落汤鸡一般。
伍定远凝视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叹息。杨肃观如此家世武功,岂是寻常百姓女儿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那少女走着走,街上行来一顶轿子,那女孩儿赶忙让开,自行躲到街边观望。她驻足不动,痴痴望着杨家大门,八成以为轿中人是杨肃观。过不多时,那顶官轿停在杨府门口,里头行出一名老者,却是杨大学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着举伞出迎。那少女没见到人,神色落寞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满是幽怨,却有着无尽相思。伍定远心生恻隐,当下回首去看这名痴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见那少女秀发湿淋淋地,贴在前额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姿容艳丽,不是艳婷是谁?
伍定远全身大震,双膝一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佳人原在灯火阑珊处。
自从接到九华大难的消息以来,伍定远早在出力寻访艳婷。此行赶回京城,更是逢人便问,其间还花了大把银子,托人探听九华山两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伍定远心中激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当场便要奔将过去。脚步才动,便见艳婷伸手入怀,取出一块令牌,跟着低头啜泣起来。
伍定远眼力远超常人,举手投足都有石破天惊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无数雨点彷佛半空静止,目光飞出,直从迷蒙大雨中穿过,他把令牌字样看得明白,见是“兵部职方司”五字篆文。
伍定远本要过去相认,但这令牌一出,登让他脚下发软,竟似动弹不得。他苦笑两声,把脚步缩回了,一时心中也如天雨般阴霾。
四下闪电交加,雷声隆隆中,杨远早已行入府中,大门便紧紧关上了。艳婷看在眼里,却无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门口,她手中紧握令牌,看来还在等着杨肃观回家。
“傻孩子,杨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还等得到人啊?”
伍定远望着丈许外的艳婷,心中这般喊着。雨势不歇,两人各自守在一处屋檐下,水瀑如帘,把两人隔了开来。伍定远侧头望去,佳人虽在咫尺之外,但水气蒙蒙,艳婷苗条的身影却已逐渐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一声咳嗽,那艳婷低头抚胸,模样竟似十分难受。伍定远回想方才她与家丁的对答,那时听她的鼻音极是沉重,说不定已受了风寒。
伍定远摇了摇头,把左手伸了出去,触碰檐下倾落的雨水,不觉叹了一声。
这雨水冰凉彻寒,好生透心,连“一代真龙”也觉得冷,可怜艳婷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全湿透了,却要她如何支撑?
天色将暗,已在晚饭时光,艳婷低诉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慢慢华灯初上,街边窗户一间又一间地亮起,杨府大门终于打开了,艳婷神色激动,正要奔上前去,却见一名家丁走出,点上了门口灯笼的烛火,灯光晕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黄。
天色已黑,看来杨肃观今日是不会回来了。艳婷淋着雨水,垂头丧气,终于低头走了。伍定远心中担忧,自在背后远远跟着。两人一言不发,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离去。
行出了城门,二人已到荒郊,伍定远四下打量,只见附近渺无人烟,望来漆黑一片,除了雨水溅响,其它别无声息。他不知艳婷为何来到这等地方过夜,心中只感纳闷。
眼看艳婷穿过了荒烟小径,伍定远不敢跟得太近,只与她相隔十来丈。再行不远,来到一处草棚,只见艳婷缩入棚中一角,从乱草中找出包袱,取了个馒头出来,低头啃着。
那草棚极为简陋,伍定远凝目去看,却是一座废弃马槽,早给人弃置多年。伍定远心下难过,才知艳婷落魄潦倒,这几日都在这破烂处所过夜。
雨水阵阵,哗啦啦地打在草棚上,听来彷佛琵琶连珠。黑暗中艳婷一人独坐草棚,身影望来倍加孤单。伍定远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径自红了。
艳婷满身雨水,不断咳嗽,她拱了个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连着几日大雨落下,柴薪早已湿透,打了几下火石,却始终生不起火来。艳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万般无奈,再也按耐不住,两手掩面,终于哭出了声。
忽然间,一个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一双大手扶住了她,低声道:“乖孩子,别哭了。”
艳婷回过头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泪,满面关切地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
陡见故人,艳婷放声大哭,霎时纵身入怀,悲声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这个伍大爷终于变成了伍大哥。伍定远心中大恸,一把抱住艳婷,哽咽道:“可怜的孩子,你吃苦了。”
艳婷趴在他的怀里,哭道:“师父被人围攻,我实在没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上找不到师妹,又有好多坏人过来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们打了几场,伍大哥……我该怎么办?”伍定远目光温柔,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道:“先别说这些。你上京城多久了?”
艳婷啜泣道:“我来京城几日了。这里到处都是官府衙门,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烦,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顾身周,待见自己的潦倒模样,一时深为羞愧,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没用……”
伍定远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乖,别哭了。先让大哥安顿你,好么?”
艳婷看着眼前的汉子,只见他眼神中满是关怀,那是极为真诚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泪流满面间,只是连连点头。
伍定远见她手中兀自抓着那块令牌,不由想到了杨肃观,便道:“等你住定下来,日子安稳了,大哥再带你去找杨郎中,好么?”
艳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又喜,霎时便是一声低呼。伍定远心仪自己已久,艳婷怎会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时此刻,自己受难蒙尘,伍定远却无趁人之危的念头,艳婷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伍定远伸手出去,把艳婷的手掌紧紧握住,低声道:“别担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存,天下便没人动得了你。来,这就跟伍大哥走。”
当年神机洞里一命换一命,那时伍定远还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捕快,尽管生死危难加身,却始终信守诺言,不曾相负。如今贵为天山传人,说起话来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一股坚决。他拉住艳婷的小手,便要带她离开。
艳婷却没移动脚步,她抬头看着眼前粗壮诚恳的汉子,嘴角微微颤动。
伍定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冷么?”
艳婷泪流满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伍定远的脸颊。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到那受难蒙尘的一刻,方知世间真情。
伍定远见艳婷哽咽啜泣,却又迟迟不移步,满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