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密码-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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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好像变成了一个已经炸成无数片的红气球,到处都是破碎的不规则碎片,我觉得自己马上要弹尽粮绝。有时候脑子会跳出一个念头我干脆生一场重病吧,这样就可以不用两条战线同时作战了。只是,生一场什么病呢?我对着自己苦笑一下。如果是头痛感冒,无论你当时发多么高的烧,哪怕咳嗽得快吐血,人人都知道用不了几天就会慢慢康复。这个病太轻了,达不到目的。要不得心脏病吧?细一琢磨,不行啊。心脏病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用心电图等仪器才能诊断,跟一般人说不清楚。就算你把心电图贴成大字报,别人也会说你一个当医生的人,没准是自己攒的呢。心脏病被否决之后,我想,要不,就得肝炎吧!倘若眼珠子都黄了,谁还能说你是装病呢!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立马枪毙了。不成不成!这病太严重了,万一转成慢性的,就会变成肝硬化、肝癌……遗患无穷。再说啦,这病有传染性,会给家人和同事同学带来很多麻烦,不妥不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然,就得个椎间盘脱出?这个病也是个慢性病,人人都知道要好好休息呢!再一思忖,不成。如果真是躺倒了,卧床不起,班自然是不用上了,但还怎么上学呢?
胡思乱想一阵,脑子也迷糊了,就昏然睡去。梦中还在想,如果有一种病,看起来很严重,但对自己的重要脏器没有太多的损害,别人又能一眼看出你病了,那就好了……
几乎每天都是在困倦和焦虑中度过,不过只要太阳升起来,我就精神抖擞地奔跑在路上。有一天,我像往日一样早起,刷牙的时候,突然没有法子鼓起腮帮子漱口了,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向下流淌,顺着我的脖子流到锁骨上的凹陷处,然后洒落在衣襟上。在我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十岁的儿子走过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妈,你不要做出鬼脸来吓我……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妙,赶紧去照镜子。这时我爱人正好看到我,他说,你的右半边脸,好像一张门帘似的垂了下来……
第26节:你可曾听得懂身体的呐喊(3)
我已经走到了镜子前,在镜子中,我看到了一个口眼歪斜的女人,眼睑下垂,鼻子向一边耸着,嘴角夸张地耷拉着,一行口水亮闪闪地坠下……
这就是我吗?疲惫我早就知道,脸色不好我已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张歪鼻子斜眼的丑陋尊容,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是个训练有素的医生,马上就为自己做出了诊断面神经麻痹。我并不慌张,按部就班地去吃早饭。这个平时很简单的动作,现在变得十分困难。我喝的粥都洒了出来,弄脏了衣服。我吃进嘴里的一根咸菜,不知怎么搞的,到了那不听指挥的右颊,其结果是既不能咀嚼,也无法吐出来。
半边肌肉麻痹,仿佛一群军事政变的叛兵,根本不听指挥。百般努力劳而无功之后,我只好把手指洗干净,挖进牙齿和腮帮子的缝隙,才算把那执拗的半根咸菜掏了出来。一边眼睑完全失控,不能眨眼。眼球裸露的时间久了,十分酸涩,我就要用手指把眼皮抹下来,仿佛在为死不瞑目的人收拾残局。不同的是,死人的眼睛闭合之后,就不必再睁开,但我还得注视世界。眼球得到休息之后,眼睑无法自动打开,我必须再用手指帮忙,把上眼皮揪起来,如此才看得见路。
虽然多了若干规定以外的动作,我还是赶在平常上班时间之前,把自己和家务料理清楚,送孩子上学,然后骑上自行车到厂里上班。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正值冬天,半边嘴唇麻木不能合拢,冷风冲灌,我戴上了口罩。眼肌罢工,不能正常眨眼,我目光炯炯直视前方,尘风吹袭眼球。抵达卫生所的时候,我泪流满面。
同伴们惊奇地问这是怎么了,最先他们还只注意到我的眼。我拉下口罩,一言不发。我想看看自己的诊断是否正确,医生们一致惊呼起来,你是不是中风了?
我笑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
众人匪夷所思地望着我。我后来才意识到,面神经麻痹的人的笑容是十分诡异的。功能正常的那一侧面肌群,由于对侧的无力,相比之下变得很强大,把脸颊向本侧高度牵拉。其结果是半边脸僵化如铁,那半边脸则直向耳朵根聚去,形如骇人的破损面具。
有人说,毕淑敏,求你别笑了。赶快上天坛医院,那儿是国内脑科权威,要知道有些面瘫是颅脑病变的前奏。我说,今天还有几项工作,我处理完了再走。
头有点眩晕,手有些无力,我戴着口罩,一丝不苟地完成我应做的工作。这时候,同伴们为我安排的救护车已经在卫生所外等候。我说,我可以自己坐车到天坛医院去,面瘫并不是危症。
第27节:你可曾听得懂身体的呐喊(4)
大家说,可你是卫生所所长啊。咱们连这点便利都没有吗?况且现在并不能肯定你就是单纯的面瘫,若是颅内和脊髓引发的病变,当然也算急症了。
我说,同志们啊,厂里只有一辆救护车,车间里炉火正红。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铜水四溅、车床伤人的事故!如果真是在我使用救护车的时候,出了危难情况,要用救护车急送病人,可车被我占用了,事后一追查,我只不过是个小病,耽误了工人的重伤。你们的好心,岂不毁了我一世英名?
同伴们只好不再坚持。待所有的繁杂事务都告一段落之后,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到天坛医院去看病。神经科的医生说,他们可以肯定已经出现了面神经瘫痪的所有症状,但还要查一查原因,排除颅内肿瘤和感染等原因。
我安安静静地完成一系列的检查,脑海中却很平静,我知道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在摄完颅脑的CT片子之后,医生嘱咐我暂且回家静养,如果病情加重,出现肢体的麻木和瘫痪,速来急诊。然后,他给我开了大量的激素和数周的病休。
我走出医院,仰望苍天,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我直觉这是我的身体为我找到的一个理由。我得了一个病,这个病,人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不用我多作解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容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已被疾病毁容,人们会生出同情之心,不会怀疑我是诈病。最重要的是,我有了请假条,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再履行工作的职责了。
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吃了很多激素(为了阻遏面神经的继续病变,当时对付此病唯一有效的方式是使用大剂量激素),体重大增。为了让歪斜的口眼早日复位,一日数次用艾条熏面颊,用四寸长针贯穿穴位,半边脸糊满了黄鳝血……想起来,一定是面目狰狞不堪入目。
我每天戴着口罩去上课,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有的同学还说,对毕淑敏的印象嘛,她总是戴着口罩上课,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医生似的。因为嘴唇不能闭拢,上英语课的时候,我屡屡发音不准,老师以为我不用功。我后来悄悄找到老师,取下口罩让她看了看我的嘴脸。她闭了一下眼睛,说,好吧,毕淑敏。请放心,以后课堂上,我不再提问你了。
我的脸,在我文学研究生课程结束之后,才基本复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身体对我的一个回报,它让我因此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得以完成我的学业。不然的话,我很可能就要中途辍学了。
第28节:你可曾听得懂身体的呐喊(5)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核心意思是我相信我们的意志会强烈地干扰我们的身体。其实啊,我们的身体是那么可爱,它的智力水平有点像一个孩童。它很想表现得乖,让我们的思想和意志满意。它甚至听不懂哪些是反话,哪些是气话,哪些只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并不需要当真的。它没有这么复杂的分辨能力,它还比较原始,相当于人类进化的早期。很多时候,它以为是在帮我们的忙,其实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后遗症。当然,我们也常常会从中获利。
不过,若是今天我再遇到读书和工作相冲突的事情,我不会让身体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我会直接找到领导申明困难,也许放弃学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毕竟来日方长,不必让身体用这种惨烈的形式发言,才为自己赢得了喘息之权。
身体本来是想时时刻刻把自己的变化和感知告诉人们,可惜人们不重视。因为婴儿的表达常常被忽视,于是他们也学会了忽略自己的感受。说起来,在感觉的灵敏度方面,我们早已退化,输在了动物后面。证据之一就是我们只能凭借仪器预报地震,还常常不准。但蛇蟒鼠类,却早有预知。
亲爱的朋友,请你充分认识到,我们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倾听着我们的吩咐,预备着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虽然这个忙常常是倒忙,帮不到点子上。但这不是身体的过错,是我们整个系统超过了负荷,又没有找到有效的解救方法。身体就像雪灾中的电塔,一层层冰凌覆盖,终于在某个时刻,轰然倒下。如果早一点除冰,结局就很可能不一样了。
第29节:没有一种动物的牙齿是雪白的(1)
没有一种动物的牙齿是雪白的
听过一个有趣的说法:牙齿是肾的花朵。
牙齿是否坚固,反映着一个人的健康状况,这千真万确。不过,关于人的牙齿应该是什么颜色的,还有一个小故事。
当年我做实习医生的时候,最害怕牙科。这经验可能来自小时疗牙的经验。牙钻一响,就像听到了地狱的门铃。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好像那苦楚就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当医生的大忌,医生应该是能够绝缘的。病人痛,自己不痛,才能有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精力来诊病疗伤。我的感觉太过敏锐,看到病人流血,自己的脉管就一跳一跳地鼓胀,轻轻抽搐和痉挛。
好了,不说我的这点糗事了。还来说牙。
我鼓起勇气来到牙科,看到了一排一排的塑胶牙。我说,这些牙马上要镶到病人嘴里吗? 牙科医生看着我说,这些牙,只是一些坯子。我们要先让病人咬好牙印,然后看看哪颗牙合适,再做进一步的加工。病人还要反复试戴,完全合适了,一颗假牙才算彻底安装完毕。(现在的镶牙技术,有了显著的变化。当年的边疆军队医院,用的是这种简单方法。)
我说,我给您做助手,帮病人镶牙吧。
这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女实习医生的狡猾。待在镶牙室,比较少听到刺耳的牙钻声。逃开第一线,心安一些。反正牙科也不是主科目,见我懈怠,老师也睁一眼闭一眼,要求并不很严格。你想啊,哪个士兵到了战场上,还顾得上拔牙镶牙这等琐事?齿科,是一个在和平时期大有可为,刀光剑影中就悄无声息的科目。
我把整盘的牙齿摆在自己面前,摇晃着它们,好像老农观赏成熟的玉米粒。那边牙科大夫处理好了病人的口腔,常常会招呼我拿一颗牙过去,比量一下病人的肤色。因为牙齿要和肤色相配,就像发卡要和长发相配。当然了,也要和原来的牙列相配,不然好像运动鞋配西服,新兵混入了老兵的行列,会闹出笑话。
有一次,老医生让我为病人配一颗牙。那是一个文工团的年轻女子,因为磕绊,将一颗门牙损毁了,只有求助假牙。老医生为她挑选了一颗牙齿,放在一边,让她几天后来试戴义齿。
晚上,我到诊室拿东西,看到了那颗假牙。在灯光下,它黄得像玉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