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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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心知道自己的日子似乎不多了,这个时候他才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事情。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离开的时候,父母亲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很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妹妹。他有很多打算,他希望自己能让父母和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但现在所有的心愿都仅仅是一种愿望,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现实了。
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即便在这样一种窘况下,他依然想着能够在身体稍微好转的时候出去工作,家里很需要他的帮助。他也需要在忙碌中忘记很多事情。他试图重新摆起家里的小摊,但是每次一出去都会被城管撵走,他拿着执照和完税收据给那些城管看,对方瞧都不瞧就丢还给他。很多次他都跟那些不可一世的城管剑拔弩张,最终有一天那些人打烂了他的摊子扬长而去。
砸毁了摊子,母亲又一顿埋怨。士心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台一家人整整守候了十多年的小秤。如果不是自己实在没有气力跟那些人争执,他一定会扑上去打破那些人的头。听着母亲没完没了地埋怨,他觉得自己现在活着是一种彻骨的痛苦。
他开始害怕这种慢慢等待死亡的生活,害怕让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也害怕在这种等待中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悲凉。如果注定要在这两年里离开这个世界,他宁愿那一天早一点到来。那一天的早点到来会减少很多痛苦。
路边的街灯静静地洒下一片光辉,照着湟水河。张士心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亮光闪闪。这条河从这座城市穿过,进入甘肃境内,最后注入黄河,是黄河上游的一条很重要的支流。两年前他离开家里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只有建恒送他,他们一起站在河边吐口水比赛,还被管理员罚了款。两年之后,他静静地站在河边,他要结束自己已经变得格外脆弱的生命。
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晚风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吹过来。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里灯火通明,车站里刚刚结束旅程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和亲人拥抱,欢天喜地地离开。士心站在河边,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泪水顺着面庞轻轻滑落。但他的心里安静如水。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中立刻出现了一道乳白色的气流。他擦一把眼泪,忽然笑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河水。
第十章
1
在北京城没有比阿灵更为士心的离开感到难过。
两年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不短。这两年里阿灵虽然跟张士心没有很多的接触,在医院认识,在病床前相知,也因为病别离,除此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张士心仅仅是一个匆匆忙忙的影子。两年时间里,两个人似乎总是如同两条平行线,从来都没有过交点;但似乎两个人的生活一直纠结在一起,很多时候就连彼此的家教也是相互代替着完成的。
大学里的青春注定是躁动的,整个师范大学最流行的除了逃课就是谈恋爱;但他们既没有逃课也没有谈恋爱。每次见到士心的时候,阿灵都觉得心里很踏实。他不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但他的眼神里似乎总是有一种温情,让人觉得感动。两年里面他们心里关心和爱惜着对方,却从来没有放飞感情的鸽子。
特殊的境遇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有那一分心底的眷恋和牵挂也就足够了。在一个还不能收获果实的季节,他们没有放飞感情的信鸽。因为这只信鸽一旦飞出去,衔回来的很可能就是一枚酸涩的青果。
那个清晨看着士心黯然离开,阿灵接连哭了很多天。不仅仅以为两年来一直作为自己心灵上的依托的士心离开了北京,更多的是在士心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即将面临的最后结局。在这个大学里,没有人知道,阿灵的肾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甚至连士心也不知道。半年的休学时间里阿灵根本没有看病就回到了学校。明知道肾病严重之后将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却只能默默承受。她不敢让学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害怕失去学业。年幼的弟弟,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还需要她照顾,她的双肩上同样承受着一个贫苦的家庭。
士心的失学更加坚定了阿灵的决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学校知道关于她的病情的点点滴滴。士心的离开让她深深相信这个学校里只有制度,没有人情;这个学校里只有管理者,没有老师。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也许两年会很快过去,两年之后她就可以毕业工作,那时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士心的离开让阿灵觉得很孤独,同时她时时刻刻生活在一种担心和忧虑中。她害怕同学投过来的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事实上,自从她被确定有了肾炎之后,同学都在有意无意的躲避着她,尽管肾病根本不会传染。这种本能的躲避让阿灵觉得很孤单,在诺大的校园里,只有士心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有丝毫的厌恶和躲避,这个人现在也离开了学校,她在这里没有了朋友。
如果说两年的大学生活教会了阿灵一些东西,那无疑就是学会了隐忍,也从士心身上明白了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要坚定地生活下去。
士心离开已经几个月了,一点讯息也没有。她不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应该为士心做点什么,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询问了士心宿舍的同学和秦春雨,都不知道士心家里的地址,也同样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张士心的讯息,仿佛离开大学之后张士心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永远地消失了。
有时候她希望没有士心的消息。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永远都不会在本来就很脆弱的心灵上添加一道伤痕。
阿灵太牵挂士心了!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决定去找钱强问问士心家里的地址。尽管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不象老师的老师,但要想得到关于士心的家里的地址,钱强也许是唯一的途径。
“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钱强说,“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他家里的地址……”阿灵看了看钱强,觉得心里充满着对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师的厌恶。如果不是她知道士心被迫离开学校的真相,她永远都想不到这个笑呵呵象弥勒佛一样的老师,在做出一个足以影响学生一生的决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顾虑,就连起码的公正也没有,采取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卑鄙的手段。
“家里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钱强犹豫了一下,说:“看不出一个被开除的学生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总有人来问他的情况,居然还有人写文章为他鸣不平!从他离开这个学校开始,就跟我本人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灵看着钱强忽然变得毅然决然的脸庞,她心里愤怒了,用发颤的声音问:“钱老师,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我?我错了?象他那样一个学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糊涂蛋,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了两年死不回头,学校已经仁至义尽,我本人也已经做到了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就是那样的一个学生却得到了我们的尊重。”阿灵说。
钱强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灵,缓缓地说:“他去了一个山村,当老师去了。至于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他三姨的时候知道的。”
阿灵走了之后,钱强心里忽然觉得沉重起来。自从张士心走了之后,他一直不断地听到各种关于这件事情的传闻,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让张士心离开学校是很不公平的决定。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决定和做法是正确的。即便不让张士心回家,那个学生仍然会坚持忙着打工,病情依然会不断恶化,很可能这个时候学校里有多了一个求学不成中途去世的学生。在他看来,不论从学校的角度还是从张士心本人的角度来说,让他离开学校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采用一种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张士心离开了学校,他也觉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张士心根本不可能离开学校。基于这样的想法,钱强甚至觉得学校为此给他的那个行政处分也是不公正和没有道理的。钱强永远都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的决定和做法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穷孩子张士心的一生。
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渐渐忘记这件事情,他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情。然而事实却是不断有人问起张士心的情况,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应该而且必须知道张士心的近况知道似的。大家的询问象一根鞭子,时不时要敲打一下钱强的心。“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望着阿灵快步离开的背影问自己。
2
这一年学校顺利加入了“211”工程,设施都有了很大改变。有些陈旧的校舍翻修一新,学生宿舍里面也安装了电话和电视。但这些都是在张士心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之后,除了他留下来的当初缴纳的二百多块钱押金最终成了给母校的捐献之外,一切都跟张士心没有半点关系。
在“211工程”资质审查的那段时间里,光头马一为士心的离开愤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情况都捅给了记者,记者在钱强哪里得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价值的信息,便想尽办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钱强给士心的三姨打了电话,得到了士心已经到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的消息。他给士心写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记者面前胡说,影响了母校的声誉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没有得到张士心的回信,他很担心张士心将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错看了他一直不喜欢的学生张士心,士心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无奈,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守候着一群孩子,收到他的来信之后想都不想就决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欢那个大学,那曾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梦想,也从那里黯然返回家乡,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个人的恩怨和遭遇影响全校几万学生的利益。他选择了沉默,没有给钱强回信也没有找任何人诉说。那个记者始终找不到士心,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这件曾经牵动他情怀让他愤愤不平的事情。
每年到了这时候,三年级的学生都要义务献血。身高体重都符合要求的学生如果没有传染疾病,必须参加献血。阿灵在校医院抽完了血,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逛了一圈儿,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会回到宿舍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过来的那种暧昧的目光。
她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但是她很喜欢读书。所以她经常到学校附近的那一溜儿书店去,在那里她可以随处翻看自己喜欢的图书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慢慢地这就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过去看书。那些书店的老板对这个经常来看书但从来都不肯买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没有人阻止她。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阿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校医院打来的。
“马上到校医院来。你患了肝炎。”电话里说。阿灵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着电话筒站在桌子边上。她不敢相信,命运的又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朝着她走来了。
3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阳懒懒地从云端里钻出来,投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高原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