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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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知道的,我一定得想个办法。我们现在不得不在一起住上几天,免得因为我们突然分开给你带来流言蜚语。不过你要明白,这只是为了顾全面子。”
“是的,”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他出门走了,在去磨坊的路上站了一会儿,心里只后悔没有对她更温柔些,至少没有吻她一次。
他们就这样一起过了一两天绝望的日子;不错,他们是住在同一座屋里;同他们还不是情人的时候相比,他们变得更加疏远了。她明显地看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生活在瘫痪的行动中,正在努力想出一个行动计划。她恐惧地发现,他的外表是那样温柔,心里头却是那样地坚定。他这种坚定的态度的确太残酷了。现在她不再想得到什么宽恕。她不只一次想到,在他出门到磨坊去的时候,她就离开他;但是她又担心这样做不仅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张扬出去会让她感到麻烦和羞辱。
同时,克莱尔也正在那儿不停地思考着。他的思考一直没有间断过;因为思考,他已经病倒了;因为思考,他的人已经变得消瘦,也因为思考变得憔悴了;因为思考的折磨,他以前天生的对家庭生活的情趣也变得没有了。他走来走去,一边嘴里说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偶尔能够听见他这样说着。他们一直对他们的未来保持沉默,这时她就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
“我想——你是不打算长时间地——和我住在一起了,是不是,安琪尔?”她问,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保持着镇静,但是从她的嘴角向下耷拉的样子可以看出,她脸上的镇静完全是机械地装出来的。
“我不能,”他说,“瞧不起我自己,也许更糟的是,我会瞧不起你的。当然,我是说不能按照通常的意义和你生活在一起。在目前,无论我有什么样的感觉,我都不会轻视你。让我明白地说吧,或许你还没有明白我所有的难处。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我怎能和你住在一起呢?——实质上你的丈夫是他,而不是我。如果他死了,这个问题也许就不同了——除此而外,这还不是所有的难处;还有另外一个值得考虑的方面—一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关系到另外一个人的前途啊。你想一想,几年以后,我们有了儿女,这件过去的事让人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让人知道的。天底下最遥远的地方也有人从其它的地方来,到其它的地方去。唉,想一想吧,我们的骨肉遭到别人的嘲笑,随着他们不断地长大,不断地懂事,他们该有多痛苦。他们明白过来后,该有多么难堪!他们的前途该有多么黑暗!你要是考虑到这些问题,凭良心你还能说和我住在一起吗?你不认为我们忍受现有的痛苦强似再找另外的痛苦吗?”
她的本来就因为痛苦而耷拉下来的眼皮,现在继续像从前一样耷拉着。“我不会要求和你住在一起的,”她回答说。“我不会这样要求的;我还没有想到这样远呢。”
苔丝女性的希望——我们应不应该承认?——又这样强烈地燃烧起来,使她在心里头悄悄生出来一些幻象,只要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能消除他的冷淡,推翻他的判断。虽然一般说来她不通世故人情,但也不是一个智力不全的人;要是她不能从本能上知道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的力量,那就是说她没有资格做女人了。她知道,如果这样也没有效果的话,别的方法对他就更没有用处了。她对自己说,寄希望于用计谋耍手腕是不该的,但这种办法她也没有让它熄灭。克莱尔已经最后表了态,正如她所说,那是一个新的观点。她实在没有想到他想得那么远,经他清楚地一描绘,他们将来的子女会瞧不起她,这对她以慈爱为中心的最忠厚的心灵来说,真是觉得入情入理。她全凭经验已经懂得,在某些情形里,有一个比过诚实的生活更好的办法,那就是无论什么生活也不过。她跟所有经过苦难而获得先见之明的人一样,用庶利·普吕东①的话说,她能够听到宣读的判决书,“你要下世为人”,尤其是如果判决书是对她未来的儿女宣读的。
①庶利·普吕东(M·Sully…Prudhomme,1839…1907),法国诗人兼批评家,着有《孤寂》、《命运》、《幸运》等。
可是自然夫人像狐狸一样狡猾,直到现在,苔丝因为对克莱尔的爱而被弄糊涂了,竟然忘记了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以产生新生命的,是可以把自己哀叹的不幸加到别人身上的。
因此她无法反驳他的论点。然而克莱尔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天生有一种自我争论的脾性,这时他自己心中出现了一种辩辞,几乎害怕苔丝真的会拿这种辩辞来反驳他。这种辩辞是以苔丝异乎常人的身体优势为基础的;苔丝如果利用了这一点,她还有希望达到目的。除此而外她还可以说:“我们到澳大利亚的高原去,我们到得克萨斯的平原去,这样谁会知道我们呢?谁会在乎我的不幸呢?谁会来责备你或者我呢?”但是,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接受了克莱尔的暂时描述,认为那是合情合理的。她也许并不错。女人内心的直觉,不仅知道她自己的痛苦,而且也知道她丈夫的痛苦,即使这些想象得到的责备不是由外人来指责他或者他的子女的话,它们也可能在自己的头脑里责备自己,他的耳朵也照样听得见。
这是他们分离后的第三天。有人也许可以冒昧说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他的身上要是更多一些兽性的话,他的人格也许就更高尚了。我们并不这样说。但是克莱尔的爱情毫无疑问过于空灵,所以才出了错误,也过于空想,所以才不切实际。由于这些天性,有时候他爱的人在他的面前倒不如不在他的面前更令他感动;不在他的面前,他可以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从而把真实的缺点消除了。她发现,她的人品已经不能像她期望的那样,成为她的强有力的借口了。那个比喻的说法倒是不错: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了,已经不是激起他的爱欲的那个女人了。
“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你说的话了,”她对他说,一面用她的食指在桌布上划着,她那只戴戒指的手托着额头,仿佛在嘲笑他们两个人一样。“你说得完全对;肯定是那样的。你是得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回家。”
克莱尔还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真的吗?”他问。
“的确是真的。我们应该分开,我们早点让这件事过去不就完了。你曾经说过,我容易获得男人的欢心,让他们失去理智;要是我不断地出现在你的眼前,也许你会改变了主意,违背了你的理智和愿望;此后你的悔恨和我的痛昔就更可怕了。”
“你愿意回家吗?”他问。
“我愿意离开你,回家去。”
“那么就这么办吧。”
苔丝虽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但也不觉吃了一惊。提出建议和达成协议本来是两回事,她觉得他答应得太快了一点。
“我原来就担心会出现这个结局,”她嘟哝着说,不动声色,一副顺从的样子。“我不会抱怨的,安琪尔。我——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说的话已经完全说服了我。不错,如果我们住在一起,尽管不会有别人来责备我,但是日子久了,你也许在什么时候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生我的气,说不准就把我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也许就让外人听见了,也许就让我们的孩子听见了。啊,现在只是让我伤心,那时候却会让我痛苦,会要了我的命呀!我会离开的——明天就离开。”
“我也不在这儿住了。尽管我不愿意先提这件事,但是我看得出来,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至少分开一段时间,等到我把情势看得更清楚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苔丝偷偷地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他脸色苍白,甚至还在颤抖;但是她看见她嫁的这个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的深处隐藏着坚定,这使她吓坏了——他有一种意志,要让粗鄙的感情服从细致的感情,要让物质的存在,服从抽象的观念,要让肉欲服从精神。一切癖好、倾向、习惯,都像枯死的树叶,被他想象力量的暴风一扫而光。
他也许看见了她的脸色,因为他又解释说——
“对那些从我身边离开的人,我会更关爱他们,”他又玩世不恭地补充说,“上帝知道的;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过腻了,我们就又凑合到一块儿了;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呢。”
他在当天就开始收拾行李,她也上楼收拾行李去了。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心里都明白,明天早晨也许是永远分别了,尽管他们在收拾行李的过程中,都作出种种猜测宽慰自己,因为他们都是那样一种人,任何永久的别离都是痛苦的。他知道,她也知道,虽然互相吸引对方的魅力——在她那方面并不是靠才艺——大概从他们分别的第一天起就会比以往更强烈,不过时间一定会慢慢使它减弱的;那些反对他把她作为主妇接受的种种实际理论,也许从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就会变得更加清楚了。而且,当两个人一旦分开了——一旦放弃了共同的居室和共同的环境——新的蓓蕾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出来,把各自空白的地方填补起来;难以预料的事情也可能妨碍了着意的安排,过去的计划就被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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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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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静静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因为在佛卢姆谷里没有报告时刻的教堂。
凌晨一点后不久,过去曾经是德贝维尔府邸的屋子,黑沉沉的一片,里面传出来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睡在楼上房间里的苔丝听见了,惊醒过来。声音是从楼梯拐角处传来的,因为那层楼梯像往常一样钉得很松。她看见她的房间门被打开了,她丈夫的形体迈着异常小心的脚步,穿过那一道月光走了进来。他只穿了衬衫和衬裤,所以她最初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头一阵欢喜,但是当她看见他奇异眼睛茫然地瞪着,她的欢喜也就消失了。他走到了房间的中间僵硬地站在那儿,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悲伤语气嘟哝着说——
“死了!死了!死了!”
克莱尔只要受到强烈的刺激,偶尔就会出现梦游的现象,甚至还会做出一些奇怪的惊人之举,就在他们结婚之前从市镇上回来的那个夜晚,他在房间里同侮辱苔丝的那个男人打了起来,就属于这种情形。苔丝看出来,是克莱尔心中继续不断的痛苦,把他折磨得夜里起来梦游了。
她在心中,对他既非常忠实,又非常信任,所以无论克莱尔睡了还是醒着,都不会引起她的害怕。即使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进来,一点也不会减少她对他的信任,她相信他会保护她。
克莱尔走到她的跟前,弯下腰来。“死了!死了!死了!”他嘟哝着说。
他用同样无限哀伤的目光死死地把她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腰弯得更低了,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用床单把她裹起来,就像是用裹尸布裹的一样。接着他把她从床上举起来,那种尊敬的神情就像是面对死者一样。他抱着她从房间里走出去,嘴里嘟哝着——
“我可怜的,可怜的苔丝——我最亲爱的宝贝苔丝!这样的甜蜜,这样的善良,这样的真诚!”
在他醒着的时候是绝对不肯说出口的这些甜言蜜语,在她那颗孤独渴望的心听来,真是甜蜜得无法形容。即使是拼着自己已经厌倦了的性命不要,她也不肯动一动,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