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3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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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裢,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二种神 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 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 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 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 单作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 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 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 ,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 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 日来提高女性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 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 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 ,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 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 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 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 ,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 :“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 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唉!坏了!坏了!她陷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会这样。她本来非常好,对我有过 恩惠。但是,现在,我怕她已经身不由主了!同她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危险!何况她坚决拒绝了你,恐怕也是为你考虑,你想过没有?”
银娣的话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离开南京前那夜忠华舅舅说过类似的话,家霆不能不点头,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他说:“我想到过。 我不能遗弃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来!也许是妄想,但我连灵魂也爱着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银娣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深远的思索中。家霆这时发现,刚见面时感到银娣面色很好,那时是兴奋造成的。其实,银娣的脸色不好, 是一种营养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
家霆又问:“我后母家的舅舅方雨荪,还有那个江怀南,你不都是认识的吗?他们后来情况怎样了?”
“离开也都很久了!方雨荪是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江怀南是个道地的汉奸,弄不清怎么了。反正现在汉奸花钱买个地下工作证明的也不少 。”
有个女工匆匆来找银娣,说要开会。估计她很忙,家霆问了电话号码,将自己住在扬子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留给了银娣,并且告 诉她,离重庆前曾将她的地址告诉了亲友,托她有信及时代转,就同银娣握手告别,走出了正康纱厂。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寻找欧,决定到霞飞路、环龙路一带去,心里侥幸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欧阳。银娣在那一带遇到过欧 ,说明欧心里一定还眷恋着当年的许多旧事和旧情。到那一带,万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旧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愿意 为她踏破铁鞋!整个上海的每条街道,以后都要走一走!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时,又站在霞飞路靠近环龙路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门口了。橱窗里那张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画像仍在,笑 得很得意,相框周围撒着五彩缤纷的花纸屑,绕着细彩纸带。但那家德籍犹太人开的小小照相馆不见了,店面已变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夹、手提 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国犹太人的小店里,秃顶熠熠发亮的店老板,曾供着一张金框装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个唇上有一撮短髭, 额上有一绺流水发,臂上有硭字臂章的隐含杀气、满脸妄自尊大的神经质的战争魔王,随着德国法西斯的覆灭,连照片带小店都消失无影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仿佛耐人寻味又有颇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内。
耳边听到〃白拉拉卡〃里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属于世界的着名音乐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绵绵的乐声轻轻流进家霆的心窝,舷而忧伤 ,柔柔地似在诉说一段古老而斑驳的爱情故事,充满诗意。他同欧阳曾在这里听过这支优美的乐曲。曲子中缠绵悱侧、惆怅高远的意境,使他 神伤。他没有走进〃白拉拉卡〃的愿望,孤独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带着伤感的心情。
又走到环龙路欧阳家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攀满爬山虎绿蔓的洋房,此时藤枝尚未返青。朦胧的楼房、熟悉的格局、幻觉似的过去, 使思绪笼上了恍惚的空蒙。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着带有尖镞的铁栏栅,后来加高成了砖墙。门上贴着军统局 盖有关防的封条。封条是早贴的,后来住了人,封条在门开处撕裂,天长日久,被风雨和时光洗刷得破烂变色了。里边住着人,估计是军统的 。家霆在对街伫立,朝楼上张望,看到阳台上有个女人正在洗晒军衣,想起在那间他熟悉的窗口的房里,曾听到欧阳吹奏的动听的口琴声。一 时间,似乎看到欧阳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听到她忧郁地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然后,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萦绕在耳畔。当然,只是幻觉。并没有欧阳,更没有话声和乐声。
倒是有一辆黑色流线型的小轿车揿着喇叭开来,停在欧阳家旧居门前。黑铁门张了大嘴,汽车驶进去。可以看到,开门的是个穿军便服的 ,坐在汽车里的,也是军人。
家霆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微喟着迈步离开,突然想起看到过的几句诗:“我想对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你不在/这句话反而使我 更孤寂。”
绕道走到法国公园来了。买了票进去,太阳已经西斜。游客稀少,落叶的法国梧桐刚刚萌芽。径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时 ,树背后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的水花。六年前在那个冷雨飘拂有着寒风的冬日中午,他曾在这里吻过她。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快乐的 小孩,在细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那天,细雨飘拂,他亲切地问她:“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后来,第二 次在这里奇巧地相遇,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欧阳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兴奋而又醉心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黑发,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家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让那棵年迈的雪松伸出绿色的手掌抚摸他的脸。站了好一会儿,希望出现奇迹,欧阳会突然也来到这里!但是,没 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爱情像一